首页 -> 1999年第5期
战地日记(上)(1979)
作者:植展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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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1日
8时30分,我们不告而别,撤离了石岭镇。
连队继续往南推进,坦克像逼急的牛,气喘吁吁地扬起一路尘土。越过山村,翻过山岭,约晌午时分,我们被宽阔的白石河挡住了去路。
连长选择了平缓的河床作为坦克的涉水过河地点。为预防万一,两名水性较好的战士,背上氧气瓶,穿上潜水服潜入河里,来回搜索了几遍,没发现敌人埋设的水雷。同时,探明了河床沙石多,淤泥少。
坦克下水后,全淹没在水里,只有透气筒露出水面,喷出黑黑的发动机的废气。连长的坦克带头下了水,后面一辆接一辆,依次顺利地过了河。
连队向前急行军了80公里后,进入一片树林里吃午饭。大家都饥肠辘辘,抓起饼干就往嘴里塞。吃完饭,战士们就打开背包,在坦克装甲板上休息。
我刚打开背包躺下,驾驶员陈胜急急对我说,排长,有人来了。我一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三个人慢慢走过来。他们的枪都倒背着,显然,他们都是敌人的散兵游勇,且毫无戒备,并把我们当作了自己人。
我内心一阵紧张,表面上却装着很镇静的样子。连长跑过来,压低声音对我说,露了馅就干掉他们。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战士们做好战斗准备。
三人走近了。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背着“五六”式冲锋枪,身上脏兮兮的,全是泥巴。为首的是高大个中尉,脸窄,黄而黑。他叼着烟,高大个中尉用A国语叽里咕噜地问我。糟了,我不懂A国语,没法回答,只是苦着脸傻笑,高大个中尉发现了破绽,正欲拔枪,战士们一涌而上,生擒了他们。
处理俘虏是相当麻烦的事。放不得也杀不得,只好用绳绑住他们的手脚,嘴上塞上布,连人带树捆在一起,然后在手和绳间挂上手榴弹。只要绳子松开,手榴弹就会爆炸。俘虏老实得很,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眼里挤出几滴鳄鱼泪。
晚上,我去看苏小兵,他躺在被子里,肚子还发胀,伤口化脓,眼神无力。我安慰他,一定挺住,救护队很快就会来的。他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他们不会来的,你们也不要管我了。”我眼睛一红,拉着他的手说,只要我们活着,就一定带你回去,真的。听我这么说,他眼泪又流了出来。
2月22日
下半夜行军,凌晨,连队隐蔽在大山里。一夜行军官兵们都很疲劳,发动机一熄火,除了岗哨外,大家都静静地躺在地上,或闭上眼睛养神,或默不作声,胡思乱想。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眼睁睁地看挂在松针尖的水珠出神。周围很静,偶然听到“乒”一声响,那是坦克机械经过强烈磨擦后,遇上冷气发出的膨胀声。林子里有鸟叫的声音。
约9点多钟,三排长和两名战士不知从哪儿牵回一头黄牛。我惊奇地问,从哪弄的?三排长指指左侧森林说,那边有几户人家,离这里有三里路,我们偷偷摸摸到那儿,见拴着一头黄牛,四周又没人,就来了个顺手牵牛。
连长说,大家几天没吃肉了,又累得很,既然偷来了,就违反一回纪律,把它杀了吧。
副连长神经兮兮地说,他妈的,老子连人肉也想吃了。
兵听说要杀牛,都来了精神,挽衣卷袖,咋咋呼呼。用匕首捅死牛后,大伙儿又七手八脚,气急冲冲地把牛抬到山泉旁,将牛开了膛,留下牛肚牛胃,肠子全扔掉。指导员说,太可惜了,能不能留下来,放到明天吃。副连长说,明天谁知道怎么样,过好今天算了吧。
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生姜焖鲜牛肉。二排二车一炮手王通贵,吃饭时偷偷喝了两杯酒,酒使人失去了控制,他碗一扔就哭了起来。
指导员问,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嘛?指导员一问,他更伤心了,抱着头呜呜放声痛哭起来。连长拉起他,拍着他的肩头说,有什么难处慢慢说呀。
“未婚妻跟别人跑了,呜呜,我上前线前收到她的信,心里好难受呀,呜呜,这贱女人,回去我要杀了她!”王通贵边哭边语无伦次地说。“哎哟,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个女人嘛,打完仗回去,还怕找不着。”副连长一副同病相怜的神态。
指导员大声说,上前线前,咱连就有12个战士的未婚妻来了“吹灯”信,她们害怕守寡和终生伴着残废军人过日子呀!我们要坚强起来,勇敢作战,打胜仗立大功回去,让她们瞧瞧!
下午又行军了30多公里,路上没有遇到敌情。天黑前,连队在一个山腰上隐蔽过夜。
山上有毒蚊,全连都睡在洒了防蚊药的帐篷里。
2月23日
凌晨6时出发,坦克一路上披风沐雾,风尘仆仆,官兵们始终处于高度戒备之中。行军42公里后,我们就远远看到了有重兵把守的七星大桥。
坦克缓慢前进,连长在无线电里说,这回恐怕难混过桥了,各车做好战斗准备!
指导员说,能混就混,最好不要暴露目标,他们不一定看出我们是经过伪装的解放军。
连长好像有预感似的,在电台里迅速布置了火力:一排负责摧毁河东碉堡;三排负责摧毁营房和岗楼;二排负责用机枪消灭溃散的敌人。
任务布置完,坦克立即发起冲击,发动机高吭的叫声震动了大地。先头第一辆坦克边走边摇动敌人的军旗。三百米,二百米,“嗖”一声嘶鸣,一发40火箭弹紧贴着从第一辆坦克的右装甲板擦过,险些击中坦克。连长见状,一声令下,坦克同时开火,炮弹一齐揍过去,碉堡、营房、岗楼顿时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紧接着燃起了熊熊大火。敌人纷纷逃上桥面或两侧草地。坦克机枪又是一阵暴风雨般猛扫,残余的敌人被纷纷撂倒。
枪炮声持续了30多分钟。
桥上死般沉寂,坦克不敢(贸)然过桥,以防有诈。副连长领着五六个战士跳下坦克扫雷。
不出所料,敌人在桥面上埋了防坦克地雷。扫雷器在路面上一扫,电子警报就“嘀嘀”猛响。防坦克地雷在200公斤的压力下才能爆炸,战士们都熟悉它的性能,两个瘦小的战士竟毫无畏惧,双脚踩上地雷走过去。
坦克上立即又下来几个战士,大家挥锹铲,举镐刨,很快就挖出12颗防坦克地雷。这二十斤重的铁家伙,从桥面上扔下河,没一个炸的,都悄无声息地沉入河里。
搜索了几遍,没发现活生生的敌人,只抓到一个腿部受了重伤的“伙头军”。他躺在地上,一个劲地哇哇求饶,他说他是被拉来做饭的,才来几天,不会打枪,也没害过人。他还哀求给他药,不然他就会死掉。连长手一挥,卫生员立即冲过去给他敷了药。
上了药,这家伙再也不嚎叫了。三排长问,我们穿着你们的服装,还摇着军旗,你们为什么还开枪?他说,昨晚上峰来了电话,说有支伪装成我军的共军坦克很可能经过这里。再说,我们的坦克早就逃跑得无影无踪,不可能有什么坦克打这儿过,因此,你们再怎么伪装,我们也不相信。
这一仗,歼灭敌人27人,活捉敌人一人。缴获枪支7支(有很多枪支碎片,因不成整支,不算战绩)。我们付出的代价,就是二排一名战士的耳朵被敌人子弹射穿,流血不止。
受伤的战士从我身边走过,脸不改色,步不摇摆。“怎么样,没事吧?”我问。“没事,当是做了一回姑娘,被人穿了个小洞,好戴耳环哩。”他风趣地回答。
发给俘虏两包饼干,坦克又匆匆赶路了。
2月24日
行军90余里,靠近了清江镇。坦克冲到小镇跟前,竟没遭到阻击。公路两侧战壕里,也见不到一个敌人,几乎所有的民房都在熊熊燃烧。连长命令,不能大意,不准擅自下车,以防敌人冷枪冷炮。
坦克蜗牛般向镇中心推进,时不时向毫无抵抗的、正在燃烧的民房射击。小镇的居民显然已经逃光,不知去向。黑色泥土铺的小街小巷,遍地狼藉。到处是毛巾、牙刷、衣服、箱子、自行车、缝纫车等杂物。倒塌的房屋露出横梁,正冒着烟。几头公猪竟在坦克的前面,来回走动,好似死人和枪炮声与它们无关。难道动物在嘲笑人间的你争我斗?难道它们不惧怕令人胆颤的炮声?
坦克分成两个纵队向前推进。在十字街口,突然遭到了敌人的猛烈抵抗。班用机枪从电影院楼上楼下、左右两侧射击,“哒哒哒”地响,一条条火舌,像毒蛇吻在坦克装甲板上,“叮叮当当”地响。在急剧爆响的枪声中,一道耀眼的光芒一闪,接着“轰”的一声巨响,一发40反坦克火箭弹朝指导员乘坐的坦克飞来。炮弹不倚不偏,击中了电台的天线而爆炸,幸好坚厚的钢板保护了坦克里人员的安全。指导员大怒,命令道:“集中炮火,轰击电影院!”战斗持续了27分钟,电影院里的敌人终于被歼灭了。
经仔细清点,共打死敌人42人,残敌逃向何方,不详。尸体大多数烧成焦黑,分辨不清脸面。枪支全部散落在地,没有一支完好。
电影院挂银幕的下方有一地洞,掀开水泥地板,见地洞黑幽幽的。生怕有诈,人员立即往后退。连长说,放烟幕,把人熏出来再说。
浓烟消失后,也没见一个敌人逃出来。我和小刘穿上防弹衣,纵身跳入洞里。原来并不是什么地洞,而是地下室。令我们惊喜的是,20多平方米的地下室,存放着很多布匹、自行车,还有大米,以及众多的百货小商品。我拿起两盒(100只)手表,出了地下室来到连长面前问连长东西怎么办,连长说一把火烧了。我说太可惜了。连长不高兴,说太可惜,你就背回去吧。没法子,我只好往地下室里扔了个燃烧手榴弹,一会儿,地下室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连长把手表分给全连官兵,大家可高兴了,因为在部队只有干部才有资格戴手表。(后来,大家又依依不舍把表上交了,一切缴获要归公,谁敢不执行纪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