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民间大师高应美

作者：张庆国

字体： 【大 中 小】

　　一
　　
　　一个乡下木匠与城里的学院派大师之间有多大距离?这个问题听起来很懵人，很多东西就是这样搞玄的。我原来以为，在乡下人看来，一件自然而然雕刻的格子门，雕了就雕了，换得饭吃，换得钱财，可以买地盖房，说媳妇，生娃娃，传宗接代，这叫做有本事。有本事日子就好过了，大师这种说法，是城里的人装神弄鬼搞出来吓人的，吓人的目的也是为了吃饭，开口说大话，动不动背两句大师的语录，是读书人的毛病，这种毛病常常把简单的事复杂化，复杂了，就有得事情做。
　　 后来我发现乡下人也会把简单的事情做复杂，云南木匠高应美就是这种人，这家伙一堂木雕门雕了十七年。才听说的时候，我就懵了，一星期后，我决定去调查，于是买一张车票跑到了云南通海县城。
　　 我在杨广镇小新村三圣宫院内，结识了七十七岁的老人付金宝，他是真正的高应美木雕研究专家。老人像一个教授，对三圣宫正殿木格门上雕刻的复杂故事和高应美的身世倒背如流。在三圣宫侧院内，我与付金宝围坐在一张矮木桌边交谈，木匠高应美的脸庞，逐渐从小院潮湿的土墙上浮现出来，我听到墙缝里有哧哧喘气的声音。
　　小新村三圣宫里的木格门，大概是高应美一生作品中保存最好的一堂门了。这堂门依然安装在殿前，大殿已经封闭，一个木架把木格门全部罩严，木架上装了玻璃，玻璃外加装了木板，木板上有几扇小门。付金宝领我来到大殿前，把闩住木板小门的两条粗铁丝熟练地抽出，像打开家里的衣柜，小门一扇扇打开，六扇高大而色彩浮艳的木雕格子门在玻璃罩子里出现。我把脸用力贴在玻璃上，避开光线的反射，看到玻璃罩内的木门上龙腾水惊，人马走动，亭台楼阁绵绵不尽，我眼前的这堂门，就是高应美花十七年时间雕刻的传世之作。
　　 付金宝告诉我，六扇木格门每扇高3.2米，宽0.6米，厚0.07米，材料是从云南开远县马者哨买来的毛椿木。木门上雕了龙七条，牛四头，马二十八匹，人物一百四十九个，另有许多山石树木楼宇宅院和两首竹叶诗。竹叶诗远看是长势茂盛的竹丛，近看是二十八个汉字组成的四句诗，表现了民间匠人的小聪明。诗是这样四句：水绕楼船起圣宫，双龙发脉势丰隆，春山拥翠千年秀，不赖丹青点染工。四句诗描绘了小新村四周的物产景色风水和小新村古人的人间理想。木门上雕的一百四十九人组成了错综复杂的故事，故事涉及到春秋战国传说、西汉传说、风神、三国、水浒、唐朝民间传说种种，把乡下人想得出的天上人间的角色统统搞到门上了。木门色彩鲜亮，我感到困惑，一问，才知道颜色是重新描绘的。1988年，县旅游局交给小新村几千元，村里找人给木格门描金绘彩，装了玻璃罩和木板。
　　后来，付金宝又告诉我几个有关木格门的故事，听完这些传说，我觉得木匠高应美在小新村不止是本地民间高人，而是一个神仙。
　　
　　二
　　
　　在木雕格子门上刻人鸟兽和种种故事，不是通海木匠高应美的发明，中国式的宅院和寺庙里，这种东西多了，不稀奇。可是以我的见识，木格门上的人物景物鬼怪神仙，大多套在一个模式里，动作一致，表情模糊，像现在中国外国工厂里用模子压出的塑料产品，还有就是一般的木格门雕的内容简单空洞，没有生活细节，人也没有小动作。小动作是什么意思?两个人打架，一个人伸手揪另一个人的帽子，被揪帽子的人用力低下头，想挣脱对手的手，这就是小动作。匠人照葫芦画瓢，不敢乱动，模式化的造型中，表达一些大而空的道理。大师会刻小动作，小动作的细节里，充满了尘世的气息，大师是火眼金睛，能从街边小杂种打架的动作和酱油瓶锅铲土碗这些东西的反光里，看到老天爷的样子。上面说的那个揪帽子打架的细节，就在小新村三圣宫高应美雕的木门里出现，打架的两个人当然不是通海的村民，而是古代经典故事里有名有姓的角色，但肯定是木匠高应美从街边看来的，他把街边汉子的小动作安到经典故事里有名有姓的角色身上，可见其很自以为是。高应美雕的是作品，别人雕的，多半只是门而已。
　　 木格门的镂空雕法，是一种常见技巧，一般来说，镂空雕到2—3层，已经是高手了。在木门上雕一幢宅院，宅院小楼窗里坐了一个书生，书生后面有一个童子，小楼书生与童子在空间上各有远近，雕在三个环环套住的前后层面上，这就叫镂空雕了三层，这种雕法，小师傅做不来，老师傅才会玩。高应美的木雕格子门中，一个九老拜童子的故事，九个人物，连同框住人物的古亭，前后镂空雕了五层，他把事情做绝了，别人想做做不来，除了拍手叫好之外，再无事可干。
　　 一百四十九个人物，造型很容易重复，高应美雕出来，却人人有区别。年龄有大小、着衣有长短、戴头巾或不戴头巾、脸上笑或不笑，有人骑马舞枪、有人树下沉思、有人正面站着无所事事地看远方、有人转过身子翘着屁股爬山，手足的高低衣纹的粗细嘴角暗藏的表情，一一在刀下出现，众多人物或聚或散，或站或立，连成一幅疏密有致的大画，这幅大画，是中国人的历史和世态百相。
　　高应美的父亲是滇戏演员，他也很喜欢看戏，他在木门上刻的故事，全部来源于戏台上的演出。看戏看多了，脑袋里有各种故事各种人物动来动去，他把戏台上的人与布景用柳炭条画在开刀前的木板上，做好稿子，才开始刻。好多故事，相隔千年的历史，画到一起，肯定要改变一些东西。戏台上的人物比手划脚，翻空心跟斗，走过来走过去唱戏文念说白，刻到木门上，就只有一个动作，选这个动作不选那个动作，脚蹬在椅子上还是落在地上，就有名堂了。高应美的名堂，就在刻出来的人物动作，好像是最正确的姿势。这些人物大名鼎鼎，别的木雕格子门上可能也有，但是刻在高应美的作品里的人物动作，尤其是那些小动作，别处却找不到，我想，这些都是高应美让人惊奇让人记住让人越传越神的原因。
　　
　　三
　　
　　云南通海县小新村是个杂姓村，村中张、付、朱、李四大名人，有钱有势。清乾隆年间，四大名人合议，提出盖三圣宫，再合议，同意请河西县高应美雕一堂格子门。当时高应美为圆明寺雕了一堂门，一炮走红。小新村人慕名而来，说明来意，谈好工价，高应美便带了弟子李定邦，来到小新村，这一走动，十七年便过去了。十七年间，高应美住在小新村大户人家豪宅里，好吃好睡，一天只干两三个小时的活，两三个小时之外，便是出门看戏，坐在树下喝茶，站在窗前胡思乱想，胡思乱想是外行的说法，我猜他是在构思，在苦心想雕门的事，想累想烦了，鞋子一脱上床，开始抽大烟。大烟就是鸦片，当时叫洋烟，包吃包住包抽洋烟，是事前谈好的待遇，这份待遇并不是工价，工价用金子和银子另外支付，支付的办法很奇特：木渣兑金银。雕门的全过程，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粗活，工价为一两木渣换一两银子；第二阶段是细活，工价为一两木渣换二两银子；第三阶段是打磨期，工价为一两木渣换一两金子。木渣是板子上剔出的废物，高应美从毛椿木板上用刀剔出的废物，竟然可以换成同等重量的金子和银子，留在木板上的图案，会是小东西吗?
　　高应美干活，要一大堆刀具，据说他把全部大小刻刀摆开，可以摆满三张八仙桌，其中一些雕刻刀具，别人没有见过，是他自己发明的。他把小新村三圣宫的门雕好后，曾被云南个旧一户姓李的有钱人家请去雕门，到李家住下，整整两个月，高应美都在磨他那摆满了三张八仙桌的刻刀。李家知道他名气大，但名气再大，两个月不干活只磨刀吃饭也太古怪，李家人懵头懵脑，不敢乱问，只好不阴不阳地说闲话，问他为什么爱磨刀。高应美听在耳中，不回答，心里知道李家是小气鬼，后来门雕到第五扇，便找借口不雕了，高应美找的什么借口，现在已无人知道，反正个旧李家的那堂格子门，真的缺了一扇。据说李家很生气，为了报复，找一个理由，要高应美为他家做一付大板，大板就是棺木。木匠做棺木很正常，不是什么倒霉事，倒霉的是李家故意费尽心力找来节疤很多的松木，交给高应美做，李家想在做棺木的活计中找高应美的茬子，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阴谋。一般的小木匠，拿这种料子，做不出东西来的，高应美不动声色，把棺木做成了，李家的阴谋因此落空。小新村的付金宝老人告诉我，高应美能用木料结疙瘩，那木疙瘩只有他自己才能解开，好料子可以结疙瘩，把有节疤的料子做平，在高应美可能真的不算什么难题。不知道当年个旧城的李家人是不是见过高应美结的木疙瘩?
　　
　　四
　　
　　我在通海县城内一座叫聚魁阁的古式阁楼里，看到高应美晚年雕的另一堂格子门，这堂门没有绘彩，全是原木本色，木质纹理和刀法走势清晰可见。这堂格子门是高应美为周家花园刻的，周家花园是私人宅院，现在这堂格子门成了县文化馆的收藏品，用玻璃罩封在古式阁楼里展出。聚魁阁这堂格子门刻了十八个历史典故，从大禹到王母到白蛇传里的许仙到唐代大诗人李白，共七十九个人物，比小新村那堂格子门气势小得多了，但是刀法细腻、果断、干净利落，透出平静通达、不惊不乍的世故与沉着。
　　高应美一生共刻了五堂门，故乡圆明寺那堂毁于火，个旧市那堂被人卖到外国，其余三堂，一在小新村，二在城中聚魁阁，三在老鸦营家庙。老鸦营家庙那堂门，我没有看到。
　　高应美一生娶过两个妻子，第一个未育，第二个生了一个女儿。在一百年前的通海乡村，没有儿子，就是没有后代，当年小新村人盖三圣宫，全村各家各户按人头出力出钱，家中的女儿不算人头。高应美没有后代，晚年的情况如何呢?我问付金宝，高应美晚年住在哪里?付
　　金宝说，住在河西老家，我又问，他晚年过得什么样子?付金宝说，好像眼睛瞎了，看不见
　　了。我再问，他在哪里过世?老人回答，在河西吧，听说是饿死的。
　　通海小新村三圣宫大殿木格门两边，有一幅云南蒙自县人王子醇题写的对联，上联是：静而定定而安安而尽尽得得止至善；下联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万象皆空。
　　木匠大师高应美生于1861年，1933年去世，活到七十二岁。
　　
　　张庆国，作家，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水镇蝴蝶飞舞》、《金钱游戏》等中短篇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