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布鲁斯为什么那么难听?
作者:袁 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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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吧?你说,现在流行的节奏布鲁斯(R&B)很好听啊!不论是玛丽亚·凯莉,还是TLC我都很喜欢,你瞧人家那嗓子,那节奏,那身段……
对不起,我讲的不是你家收音机里正放着的R&B,而是它的来源,一种你现在只能在美国各个城市的酒吧里听到的经典布鲁斯。你可能经常听乐评们说起这种由“混水”(Muddy Wa-ters),巴迪·盖(Buddy Guy)等人演唱的黑人布鲁斯是摇滚乐的重要来源之一,但当你真的买回一张布鲁斯唱片时你多半会大呼上当:这是什么玩艺儿!歌词肉麻,旋律莫名其妙,歌手也不好好唱,净瞎嚷嚷,怎么听也听不顺耳,还糟践了我一顿饭钱,真不值。
那么,大名鼎鼎的布鲁斯为什么那么“难听”呢?我们得从黑人音乐的特点说起。
美国的黑人音乐主要是由当初从非洲大陆(尤其是西非)被贩卖到美国的黑奴所带来的。民族音乐学家们研究发现,原始的非洲音乐不只在节奏上,而且在旋律和调性上都出乎意料地比欧洲古典音乐更复杂多样。首先,非洲音乐中有很多四分之一,甚至八分之一音,给当初去那里研究民歌的西方人记谱带来了很大困难。不仅如此,非洲人在唱歌时会不断地变换发声方式,一位欧洲人类学家就曾面对那不断出现的颤声(vibrato)、假声(falsetto)、滑音(glissando)和“忧得尔”(yodel,真假声轮唱)等等腔调变化无奈地扔下笔说:“这些东西就像鸟叫一样根本无法记录在乐谱上!”他的无奈显示出欧洲古典音乐体系在表现其它民族的音乐时的无能。
其实,和非洲音乐一样,中国古代音乐中的音高也和来自欧洲的十二平均律所规定的音高有所不同,而且中国民歌演唱时的所谓“带腔性”也是其重要特色之一。
非洲音乐的旋律也和欧洲音乐不太一样。按照通行的理论,民族音乐是与该民族的语言密切相关的。非洲的语言有很多是所谓“调性语言”(Tonal Language),就像中文一样,同一个拼音,不同的音调可以表达不同的意思。这一点决定了非洲音乐旋律的进行很多是模仿语调的走向。对于不懂非洲语言的人来说,一段他们所认为的“莫名其妙”的旋律,在非洲人来说可能却是很容易理解的。
非洲音乐中的和声更是独特,它完全不遵循欧洲音乐对和声所规定的一系列要求,在非洲式的大合唱中你会觉得各个声部在各唱各的,甚至连节奏都配合不上,但歌者却毫不理会你的惊奇,仍然兴致盎然地唱下去。他们的唱法也很奇妙,非洲人喜欢用不同的曲调来唱同一句歌词,而欧洲传统则正相反。中国流行歌曲更多地沿用了欧洲标准。
说起非洲音乐,我们当然要说一说它的打击乐。现在很多人认为黑人的打击乐表现了一种对肉体的解放,但事实却正相反,在古代非洲,打击乐手被认为是能直接和神对话的人,是最受人尊敬的。
非洲打击乐在节奏上也正好和欧洲传统相反。比如,欧洲古典音乐总是在四拍中的第一、三拍加重音,而非洲音乐的重音则加在第二、四拍上。至于中国民歌,有许多干脆就没有固定节奏。
既然打击乐在非洲音乐中有那么重要的地位,为什么原始的布鲁斯中却没有鼓,而只是用一把吉它伴奏呢?其实,美国早期的黑人音乐仍以打击乐为主,但奴隶主们发现黑人可以用发出一定音高的鼓模仿语调,给远在另一个农庄的黑奴们发信号,于是鼓被全面禁止了。黑人们不得不把才能转移到音乐上,布鲁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的。而中美洲的黑人音乐由于没有受到“禁鼓”的限制,仍然保留了非洲音乐以鼓为主的特色。后来虽然布鲁斯走进了城市,变成了有鼓的节奏布鲁斯(R&B),但在打击乐的变化性上远比不上中美州的民间音乐。
由于种种原因,布鲁斯音乐家们把丰富多彩的非洲音调简化到只有几个代表性的音,后人把布鲁斯中特有的几个音称作蓝调(BlueNote),这成了布鲁斯的重要特征。又经过若干年的演变,布鲁斯的结构也简化成AAB的三段体,每段四小节。第二段与第一段在歌词上相同,曲调上近似,而第三段则有所变化,相当于对上两句的回答。
以上讲的都是音乐形式。其实非洲音乐与西方古典音乐的根本区别是在音乐的目的上。西方古典音乐是专家们表演,听众只管欣赏的一种“艺术”,音乐厅里是连咳嗽都得尽量避免的。而非洲人则把音乐当作是生活的一部分,大家一起“表演”。这里没有专家与听众的区别,人人都在唱、在跳,人人都是个中高手。在一个典型的非洲人的音乐聚会上,你会发现有时一部分人领头唱一句,另一部分人则应答——“应答轮唱”(Antiphony)出现了;或者,每个人都随意地贡献一段自己对某一旋律的理解和改造——“即兴表演”(Improvization)出现了。这两个特点是非洲音乐的精华所在。
这就是为什么布鲁斯这种在调性和曲式上都模式化了的音乐听起来却绝不单调。布鲁斯乐手们自有办法表现自己的个性:这里加上一个感叹词,那里变个腔调,后面再加上段高度即兴的吉它独奏,等等,听众们则大声叫着好。这种融洽的气氛和台上台下自由的交流是古典音乐所没有的。相比之下,中国戏曲里倒有不少相似之处,比如对板式的依赖和演出时的热闹气氛等。一句话,布鲁斯歌手和中国戏曲大师们更看中怎样在祖先留下来的“简单”曲式中表现自己的舞台个性,追求一种不可言传的“韵味”。
读到这里你也许会问,布鲁斯怎么倒是跟中国音乐有点儿像呢?要真是这样那么布鲁斯为什么还那么难听呢?我的回答是,我们的音乐欣赏口味已经被西方古典音乐所同化了。记得我在上中学音乐课的时候,有一次老师教我们和声。他先是在钢琴上弹了一个大三和弦,然后对我们说,这个和弦是柔和的。我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他又弹了个小三和弦,说这个是紧张的,底下点头的人少了。他见状便加大弹琴的力度,直到最后简直是在敲键盘,现在回想起来,那声音可真是紧张啊!就是这样,在无数次这样的音乐课上,在听了电台举办的无数次古典音乐讲座后,在北京音乐厅听过无数次某大调钢琴协奏曲之后,在杂志上读了无数欧美流行音乐明星的轶事之后,我们的听觉审美观已经不知不觉地西化了。西方工业文明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电视机和小汽车,更重要的是西方的各种观念和思想,它们正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我们的思维模式,让我们把这些舶来品当作几何公理,并用它们来推理我们自己。我们就像是一台台计算机,已经被装上了视窗98,别的操作系统都不兼容了。
不管怎么说,倒是西方人比我们更先接受了黑人音乐。他们借鉴了黑人音乐中的节奏和即兴演奏的特色,弥补了西方古典音乐在这两点上的不足,创造出了现在多姿多彩的流行音乐,为西方的老百姓提供了各种各样的音乐享受。我们中国的老百姓为什么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人类文明的成果,而非得自己折磨自己,要么固步自封地围着民族音乐的影壁墙转圈子,要么没来由地大力提倡来自欧洲的所谓高雅艺术呢?
当然,我并不是说民族音乐和古典音乐不好,它们都是各民族对世界文明的贡献。而且,内容总是应该大于形式,采用什么音乐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音乐工作者是否能为我们提供美的东西。一台计算机里面装了什么东西毕竟和操作系统没有关系。
我想说的只是:音乐中的各种人为规定、教条都应该被打破,只要我们换一个思路,只要我们解放我们的思想,我们就会惊喜地发现以前被忽视的,音乐中无所不在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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