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一个“人”的遭遇
作者:李 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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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和人类永远存在的前提假定,是一个不言自明的假“真理”。
可偏偏又是科学证明了人不可更改的自然属性。现代的人类学、生物学早已经证明并且打破了人类自大、自美的假设。点燃了一堆篝火的那个“人”,并非是因为他比别的生命聪明,并非是因为他更智慧,而是因为有比聪明、智慧,比所有生命都大得多的宇宙机遇、自然环境的限定。那堆火是在强烈求生的欲望下,是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下“被迫”点燃的。对此,美国医学家、生物学家刘易斯·托马斯在他那本著名的《细胞生命的礼赞》中告诉我们:
尽管痛苦,尽管不情愿,我们还是又成了大自然本身。我们到处生长,像一个新的生物体盖满整个地球表面,触动和影响所有其他种类的生物,也合并着我们自身。地球有因我们的充溢而窒息的危险。现在,我们是我们自己环境的主要特征。人类,这个地球上庞大的后生动物,被居住在他们体内的共生微生物提供的能量驱动着,按照由最古老的、具有生命的核酸发出的指令,依靠从本质上与地球其他生物一样的神经原获取信息,具有柱牙象和地衣共同的结构,靠着太阳生活着。这就是人类……
托马斯的话讲得再明白不过了:不管我们怎么“进步”,多么“科学”,到头来也不过是地球上的一种生物。我们不过是像古生代的三叶虫和中生代的恐龙一样覆盖了地球。属于新生代第四纪的人类之所以能覆盖地球,不是因为我们的智慧,更不是因为我们的强大,而是因为现在的地球状态还能允许人类的存在。(请注意,这些动辄上亿年的古、中、新的阶段划分,是以人为中心的划分,自然本身是无所谓时间和阶段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庄子在两千多年前,超越道德和情感对生命处境做出的深刻判断,至今仍可借鉴。
说到底,我们成为今天这种状态,并非是我们“想”成为这种状态,而是我们只能成为这种状态。人的过程在更根本的意义上不是我们目标明确的奋斗,不是人自身的选择。当太阳熄灭,地球沉入宇宙的黑暗之中,所有人想象、设定的目的都会永归于无。包括那个被我们无数次地歌颂过,也被我们无数次地利用过、污染过、伤害过的自然,同样会永归于无。在人的生命和历史中永恒的大地、蓝天,在宇宙的过程中并不永恒。杞人忧天,过去是笑话,现在是人用天文望远镜看到的事实。星系的产生和“塌陷”与人的道德、情感无关,与人的任何希望、要求也无关。可又正是这些与宇宙“无关”的道德和情感使我们确认了自己是人。一方面我们永无返归地球自然的可能,另一方面我们又永无逃离宇宙自然的可能。在那团火和这团火之间被照亮的,是人的宿命。
——宇宙不仁,以天地、星辰为刍狗。
或者我们继续相信那个神话:我们将会坐在宇宙飞船里,让克隆的人类成为覆盖宇宙的生物。即便神话成真,我们人类真的有领导宇宙的能力吗?想想这几千年充满了战争、屠杀的人类文明史,我们真的有权力使自己成为宇宙的污染物?或者这件事情根本与我们的好恶无关?更或者一切都并不能等到那一天。——毕竟,我们所看到的只是我们能够看到的。
在放弃了对自己对自然的永恒和万能的神话之后,我们对自己的生存环境和心理环境,我们对自己的行为、信仰、理性,都该有一番彻底的反省和清理。我们到底应当怎样做“人”?这个古老的话题倒真是一个永恒的难题。
其实,在说了上面这些话以后,我心里的疑虑并没有稍稍的减少。我知道,不管我自己说了些什么,不管我们所有的人说了些什么,不管我们说得多么机智而圆满,都无法更改这茫茫宇宙中所限定的“人的过程”。我们被宇宙、被自然、也更是被自己裹挟而去。对于茫茫宇宙中这薄薄一层脆弱的生命痕迹,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三叶虫和恐龙不思考自己的命运。而我们思考。仅此而已。
早就知道“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句话,可我料定说这话的人从没有见过上帝的笑脸。既然如此,还是把自己的问题留给自己吧。
1999.4.2l,初稿
8月2日补写于太原
李锐,作家,现居太原。主要著作有《厚土》、《旧址》、《无风之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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