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分道扬镳
作者:李 皖
字体: 【大 中 小】
重要性、有表达欲望的重要性、激情急速爆发的重要性。“我们都不会用自己的乐器,我们知道自己给了人们什么。”(贝司手李文枫语)“一种野兽突进”,“全凭感觉急速爆发”;“我就是要让它爆发起来,一开唱就一切都不考虑。”(敖博语)
我们没人学过散打/我们没人当过武警/我们没人喜欢暴力/我们没人锻炼身体/逼得我们没办法/就乱打/实在我们打不过/就乱跑/多么像我们的音乐/不会我乱来/不懂我乱搞/只要乱得有理/只要吵得要命(《要命的音乐》)
盘古不在乎技术,甚至不在乎音乐。从某种程度上说,盘古是不写曲的,有了词,曲也就有了,顺着喊出来就是,拿个吉他唰唰一弹就唱,节奏则跟着文字跑。从他们的作品可以听出,盘古在“写歌”的时候非常放松,几乎一张口就可完成。
但盘古远远比人们想象的要深刻,它深知那种无中生有的重要——当越演练越成为一门手艺的音乐技术将人隔开,只有扯心扯肝的直接的激情爆发,能再次接续起乐器和生命。但这种无中之有,甚至比有中之有还困难。曾经有一个四川人应召要做盘古的鼓手,说自己不会打鼓,我给你乱打的,敖博说不会打鼓好,但别以为乱打很简单,你乱打出来给我看看,你能坚持一辈子乱打吗?如果能坚持十年的乱打,那这个乱打没有人能比得过你,很厉害,可以过来给我打鼓。他还说,盘古不是不要技术,是要练你自己的技术。
这就是盘古的深刻之处,同时,它也说明了出发点和生长的关系:出发点只是创造的起源,能不能造化成佛,得看以后的发展;或者走下去,或者蛹死茧中。因此我深信,目前的盘古会很快消失,或者蜕变,或者戛然而止,散伙。
凭着一股直感的力量,盘古已经建立了一些东西,如中国最快的吉他扫弦,如直接发自身体的血肉之声,如阴沉、暴烈的非旋律、非节奏、纯声浪噪音演奏,一些“乱来”甚至蕴藏了未来音乐的某些资源。《野火》飞速的扫弦表现力极强地表现了火势的蔓延;《圈》的各种不同的调没有任何过渡却天衣无缝地连接在一起;《原子弹》化自语言节奏的不寻常的铁幕一般的重型鼓、不祥的噪音来复(riff)和吉他回馈;《穷光蛋》和《奴才》里尖酸、尖刻的吉他音色和套子……由于在一种非常放松的状态中,那些被一本正经的写作隔断但往往能在嘻嘻哈哈中冒出的野话、野腔、野调,现在盘古张嘴就能来,来了就留住,所以那些并不惊人的、每人身上都有但尽在生活中随生随灭、自生自灭的民间智慧,反而被盘古惊人地集中了、定型化了。如这样的词:“人才……/它不是木材/它不是芹菜/它不是大白菜/它不是黄花菜/它它它它是个奴才”(《奴才》),十足一个野幽默,并且这最后一句的“它它它它”,自然地上来了旧戏里的调调;《野火》一开头“那边着火啦”,就是恰如其境的那一声喊、那一声警报似的尖叫;《猪三部曲之三:圈》的连珠妙语——数来宝的快板、仿电台插播、丑态的哼哼、滑稽的民乐和木鱼,都在非常放松的状态中联翩而出,也只有在这种状态下才能脱口而出。事实上,盘古的音乐并非全无章法,而是不依成法、不循音乐艺术长年积累形成的乐思来构思,而用自身中存在的野性(混杂着本能、教养、阅历、文化也包括音乐,但不是系统的、秩序的和体系的)来构思,以期最终形成自己的音乐系统;它思想的内容和音乐的形式具有一致性和共通性,都同样是源于赤贫、无望和一无所有,生成的是极端、否定、颠覆、自谋出路,就像敖博说的:“现在的路,靠走是走不出来的,杀出一条血路——我死了——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这既可作盘古的音乐解,亦是盘古创作方法的核心概括。
如果仅仅是对现实作极端地否定,盘古依然是末流。盘古的可贵,在于否定中还包含了因为怯弱、麻木而不知不觉地渗透到中国人人性中的隐恶,看到受害者本人也是帮凶。“现在是要反自己的奴性,不是要你去反什么别人,反了别人你还是这个东西,你自己没有改变,连很多是常识性的耻辱都不知道。”(敖博语)这种对现实的发现正与鲁迅对中国的发现相一致,正是这一点在我们的心中投掷了炸弹。《猪三部曲之三:圈》恶毒地戏仿了几乎所有的国内摇滚名人,但当唱到“猪活不下去了,猪要死了”,是盘古在哀嚎,盘古也在内;摇滚的绝境也是它的绝境,因为中国人某些基本精神的太缺乏(这些基本精神的缺乏,仍与基本生存水平过低有关)。“现在的××宽松吗/那是我们的身体太瘦了/现在的××合理吗/那是我们从来很听话”(《我们的地位》),盘古始终抓住的是人的最基本的尊严和权利,由此揭开剧烈的现实之痛,让人无法再回避,让我们醒悟到一直以为很开放很自由有那么多想法那么多意见看似没有思想禁锢的新时代,在一些根本问题上却患有严重的软骨病;在这个本来应该是无法忽略的区域里真实是被掩饰的,那里不仅有社会的暗疾,也掩盖着全体文化人的苟且;从某个角度看,我们其实都是不敢正视现实的。
当别的孩子在喷着荷尔蒙玩朋克的时候,盘古在提着头干摇滚,流着臭汗,狂歌突进,与白领们分道扬镳,人们不可能再暧昧地站在一起了,虽然,它的底层情感里混杂着出风头的欲望,和抢夺权力的好斗,这一点并不高尚,甚至是人类混沌、动荡、悲剧、无望的潜在起因。
李皖,音乐评论家,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听者有心》等。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