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经典之作(节选)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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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创见,使我们对《水浒传》的复杂性能够更深一层地了解,而又厘清我们判断《水浒传》时一些道德上的困难。
历来褒奖《水浒传》的论者都把此书称誉为梁山泊草莽英雄官逼民反替天行道的侠义小说。这个梁山泊的草莽集团十分特殊,盗亦有道,并非一般乌合之众。他们有组织、有纪律、有信仰,他们标榜一种“英雄信条”。《水浒传》中这种“英雄信条”的特色是:遵守义气、崇尚武艺、慷慨疏财、不近女色,却纵情酒肉。夏先生指出,这个纯男性中心的集团最特异的地方便是仇视女色,视女色诱惑为英雄气概的最大威胁,因此,《水浒传》中的几个“淫妇”必须铲除,阎婆惜给杀了头,潘金莲、潘巧云都遭到开膛剜心最惨烈的惩罚,至于梁山泊队里的母夜叉、母大虫、一丈青已是“女丈夫”了,自然不会构成女色诱惑的问题。其实以现代心理学来解释,梁山泊的男性集团这种极端禁欲主义,与好汉们的残忍虐杀行为,是有因果关系的。
《水浒传》的英雄好汉,他们还未加入梁山泊集团前,如林冲、武松、鲁智深都能恪守“英雄信条”,是堂堂丈夫,但一旦加入集团,他们的个人身份消失,于是这一群梁山泊草寇集体行动所遵守的,不过是一种“帮会行规”,夏先生认为这对于他们所标榜的“英雄信条”反倒变成了一种讽刺。这些煞星们,一旦聚集在一起,个性泯灭,在一种集体意识的引导下,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帜,像一架庞大的杀戮器械,下山招兵买马打家劫舍。宋江率众三打祝家庄、扫平曾头市,都是杀戮甚众、无辜妇孺惨遭斩草除根的场面。夏先生对于《水浒传》中肆意描写这些残暴事件有这样的评论:
说书人当年传诵这些故事于市井,唯以取悦听众为务,未必能够弄清个人英雄事迹与集体暴虐行为的分别。但这些故事迄今犹流传不衰,的确显示中国人民大众对痛苦残忍的麻木不仁。但正因为书中对暴虐的歌诵是不自觉的,现代读者倒可以把七十回标准本看做一则充满吊诡的政治寓言(一旦众好汉全部聚齐一堂时,他们遂变成政府的有效工具而失去帮会性格):官府的不公不义,是激发个人英雄主义的条件,但众好汉一旦成群结党,却又足以挫伤这种英雄主义而制造出比腐败官府更邪恶的恐怖统治了。其实这就是地下政党的老故事:在求生存争发展的奋斗中却往往走向它声称所要追求的反面。
梁山泊的英雄好汉复仇之心特别炽烈,这股仇恨一旦燃烧,这些天罡地煞便显现了妖魔原形,大开杀戒。书中武松血溅鸳鸯楼是著名的杀戮场面,武松复仇,砍杀张都监之后,开始屠杀张都监全家,连几个在场唱曲儿的女娘也不能幸免,武松杀得性起,说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一百个也只一死!”一直砍杀得刀都缺了。
全书中复仇杀人的残暴场面写得最触目惊心的恐怕是黑旋风李逵生炎黄文炳的一节。通判小吏黄文炳曾经陷害过宋江,这个仇当然要报。黄文炳被捉到后,在宋江的指使下,李逵把黄文炳活生生割来吃掉:
便把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
夏先生引这两则例子与《史记》相较。司马迁记载吕后嫉恨戚夫人:“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喑药,使居厕中,命日‘人彘’。”这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残虐事件之一,但司马迁以吕后子惠帝一言:“此非人所为。”遂定吕后罪于千古。夏先生认为:“《史记》肯定人类文明正道,而《水浒传》大加赞赏那些草莽好汉所干的野蛮复仇行为则非是。”
《水浒传》中的“英雄世界”与“野蛮世界”之间的界线相当模糊,《水浒传》表面上赞颂的是梁山泊众好汉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帜干下的英雄事迹,但这些好汉的实际行动都是极端野蛮残忍违反文明的。“忠义堂”上众好汉杯觥交错歃血为盟之际,梁山泊的黑店里正在干着贩卖人肉包子的勾当。历来学者评论这部小说的文化精神时,产生相当大的矛盾分歧,而矛盾的焦点又显著集中在梁山泊的寨主领袖呼保义及时雨宋公明的身上。明朝思想家李贽把宋江捧为“忠义”的化身,而金圣叹却把宋江贬为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在分析宋江这个书中的首脑人物上,夏志清先生提出了非常重要的一点:他认为试图解析宋江这个人物的意义,不能止于宋江本身,必须把宋江与李逵联系起来,宋江这个角色复杂矛盾的意义方可能有较完整的解说。其实及时雨宋江与黑旋风李逵两人相辅相成,构成的是一对复合互补的角色,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双重人物”(Double character)。陀氏擅长研究人性善恶,在小说中常常设计关系暧昧复杂的“双重人物”来阐释人性善恶的相生相克。李逵自从三十八回与宋江一见如故后便对宋江五体投地誓死效忠了。如果及时雨宋江代表《水浒传》里“替天行道”帮会式的忠义道德,那么黑旋风李逵便象征着《水浒传》另一股黑暗野蛮原始的动乱力量。天魁星、天杀星看似南北两极,其实遥相呼应,彼此牵制。作为帮会魁首,宋公明必须维持及时雨领袖群伦的形象,不能公然造反,但远在三十九回宋江在浔阳楼上已写下反诗:“彼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原来宋江早已心存反志,要赛过大叛徒杀人魔王黄巢。李逵一再怂恿宋江造反,夺取大宋江山自己做皇帝,其实正讲中宋江的心怀。事实上李逵可以说是宋江那股叛逆意志的投射,宋江心中黄巢的具体化。许多残酷野蛮的杀戮行为都是李逵在宋江指使默许下完成的,李逵生啖黄文炳,等于宋江的意志在进行复仇行动。这一对“双重人物”其实是《水浒传》中叛徒形象的一体两面,及时雨宋江及黑旋风李逵分别代表《水浒传》的“英雄世界”与“野蛮世界”,而当这两个世界重叠在一起时,“水浒”中便是一片腥风血雨了。最后宋江被陷害中毒,临死前他把李逵一并毒杀,宋江必须与李逵共存亡,因为李逵根本就是他另外一个自我。难怪李逵为宋江死得心甘情愿,完成了他们“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手足之义。宋江与李逵两个角色之复杂关系及多重意义贯穿整本小说,使得这本情节繁杂人物众多的作品得到主题上的统一。要了解《水浒传》这部小说深一层的涵义,首先须了解宋江与李逵这一对“双重人物”的关系,而夏先生对宋江、李逵的人物论无疑是阅读《水浒传》的一把钥匙。
宋明理学长时期主导中国思想界,其“存天理、去人欲”的教训走到极端变得过犹不及,把人的正常欲望也给窒息了。晚明一些开明思想家提倡个人自由、个性解放,文学创作高举“情真旗帜”,对宋明理学是一个大反动。这个时期的戏剧小说以浪漫、色情为其特征。前者以汤显祖的《牡丹亭》达到最高境界,而后者则以《金瓶梅》集其大成。中国文学当然素来不乏色情作品,但与《金瓶梅》相较,全体黯然失色。《金瓶梅》是晚明文艺思潮的产物,也是中国文学的一则异数。然而夏先生指出这本一直被中国读者目为“淫书”的作品,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却占有划时代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