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3期
中国的人民的现代化
作者:温铁军
字体: 【大 中 小】
1、近代史上的“新文化运动”与现代史上的“文化大革命”,都提出过“批孔”的口号。新文化运动时,中国是被西方人的坚船利炮打开国门的,在内忧外患之下,知识分子发出呐喊,认为要科学要民主,就必然彻底与儒学决裂。那时胡适提出“全盘西化”,与清朝统治阶级提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相比,是有进步意义的。但身处世纪之交再看,那个提法也是幼稚的。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我们只能是邯郸学步。而一百年之后,我们不是已经进步到学会摸着石头过河了么。对于中国这样有五千年文化传统的国家来说,自己应该明白到底要什么。从中国国情的严格制约来说,我们没有追求美国式现代化的条件,因此中国不能以西方发达国家为赶超的目标模式。这个观点对于听者来说也许不可思议:难道让我们中国人放弃追求现代化的希望吗?
中国到底要什么,我们这一代中国人到底要什么?的确值得我们好好想一想。为什么我们每天的舆论渲染的都是这个成功人士那个成功人士,好像我们不像他们那样我们就白活了似的?就像现在的“大款”满天飞,许多人做出各种努力想成“大款”,但是大多数人永远达不到,而且追求的过程中很痛苦。
中国不是美国,就中国传统文化所依存的社会经济背景而言,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以群体为本,一个有中国特色的原始灌溉农业文明必须以群体生产为基因社会,必然有这种文化表现。儒家的“仁学”强调“仁者,二人也”,不是西方理论强调的个人主义或个人利益最大化。
西方以个体为基因的文化,根源于原始氏族社会狩猎和采集文明,那种生存方式可以突出个体。这与中国自“神农尝百草”就发展起来的原始农业(必须共同使用黄河水系灌溉,同时又得联合起来抗洪)的生存方式根本不同。后来西方工业化原始积累是海盗掠夺、殖民战争。所谓开发新大陆,就是把大部分土著杀光,占有别人的资源。资源越来越少的时候,就争夺开发海洋资源以及南北极资源。
工业化只是用传统的手段争夺传统的空间,而近代新增加的手段是争夺符号资源。有的学者指出,广义的符号资源包括所有在人类信息交换中形成的规则和软件体系,包括所有的标准,比如ISO质量认证体系,以及相应的制度体系等。也有学者认为符号体系包括最基本的“话语体系”。符号体系的控制从人类开拓非物质资源的时候,进入到空间体系、高科技体系,乃至于话语体系。还有人认为,当前关于知识产权的范围界定有利于发达国家,计算机软件的所有符号系统也是西方控制的。各种对发展中国家侵犯知识产权的制裁和引起的争端表明,符号的发明权、制度的创制权和体系的控制权已经变成了一种新的霸权。
中国追求以工业化为主要内容的现代化过程一直伴随着痛苦的自我文化批判,自我思想革命。中国在世纪之初有资产阶级革命性质的新文化运动,改变了中国自己的语言规范和思维体系,照搬了英语这种语言符号及其使用规则,建立了现代汉语语法及整个“反传统”的激进文化模式。无独有偶,后来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也提出要打倒延续传统的、灌溉农业基础上以群体为基因的思想体系。这两次“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文化大变局虽然相异,却有一个共同点,即为中国认同于西方符号体系,或者服从西方的话语霸权奠定了基础。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过去不带任何批评地全部继承了西方思想和规则。但我们过去没有机会对同样来自西方的“批判的武器”开展“武器的批判”,因此除了战争年代在血的教训中对“本本主义”的批判和整风确实值得借鉴之外,其他时期即使有批评,也难免偏颇。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我们用了一个世纪,才亦步亦趋地从邯郸学步,蹒跚到现在的摸着石头过河,那么下一步过河时,前面的石头就是西方规定的新符号规则,如果不按照这个标准就非掉河里不可,那该怎么走?因此,近年来部分态度严肃的知识分子才似乎更加困惑。尤其与那些庸俗的趋炎附势者不同的是,他们在反思中的分化和重组也加剧了。这就带来了所谓“新左派”、“中左”和“新保守”、“中右”等各种理论派别逐渐形成,并且纷纷从信奉斯大林主义的老左派和跟从西方的放任自由主义新右派中分化出来。
2、关于“全球化”问题正讨论得热热闹闹。我们从报刊上可以知道,1999年底的中央经济会议上指出三大趋势,即全球化、跨国公司、科技进步。可见我们基本上已经摸准了西方放在河里的那块石头,认为这些趋势不可逆。但我们从来没有承诺过纳入“一体化”。中国加入WTO的谈判,做了一些让步来换得全球化的入场券。但这是否意味着新世纪开端已经有了发展方向?我想,要认识现代的问题,就有必要以史为鉴。
二十世纪历经满清、民国和新中国三类性质完全不同的政府,但这三种不同的政府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都是被迫追求西方式的工业化的。满清以列强为师的工业化失败了;接着是民国以英美为师,大局甫定即开始追求官僚资本主导的工业化,也失败了;再后来新中国以苏联为师,朝鲜战争硝烟未散就开始国家资本主导的工业化,这次相对成功地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代价当然不小。现在又有很多人提出以英美为师,“一改改到解放前”。
满清十九世纪末期提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不打算接受其话语体系,只想借助其个别“奇技淫巧”。可是十九世纪下半叶到二十世纪初中国被人打得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一个甲午战争,日本人所得到的战争赔款加上“赎辽费”共计二亿三千万两白银,是它四年的国民生产总值之和,是中国十七年的国库收入。这就等于说,即使在双方平等的条件下,日本可坐地超越中国四年;再加上十七年中国政府没有收入、更没有能力投资于工业化,这一次战争可使日本在工业化上超前了中国整整二十年。接着,1900年的庚子事变又使中国给八国联军4.5亿两白银的战争赔款(相当于满清国库约三十年的收入)。前后相加与初步工业化的日本相比,中国得落后五十年。这种压力下中国怎么进步呢?那个时候知识分子确实是迫于无奈发出最后的吼声:打倒孔家店!而在这之前,清朝政府推进的戊戌维新,已经提出废除科举制度,开办新学。因此,清朝政府实际措施的采取,和民国初期知识界的新文化运动,恰恰是相联系的,是“默契配合”的。
过去,维护封建王朝的稳定靠的是科考取仕,这个制度非常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建立社会稳定机制。一旦断绝了这种科考取仕的晋升体制,意味着农村小知识分子永远改变不了自己的阶级地位和农民身份,不安分的小知识分子就将和造反起家的农民(如鲁智深、李逵之类)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而小知识分子的加入,是农民革命成功的必要条件。皇帝还可以利用科考建立维护政权的“清道夫”队伍。那些“锥刺骨”、“发悬梁”,“囊萤凿壁”、“十年寒窗”的农民青年一旦考上,满脑子就只剩下“圣贤之道”了。其中有些人操着一柄皇帝赐给的尚方宝剑,出去当“巡案”,“微服私访”,惩治贪官污吏,缓和社会冲突,维系社会稳定。
帝国主义强迫中国“五口通商”(连内河港口都开放通商)所带来的震荡同样剧烈。在这以前,中国的瓷器、茶叶、丝绸等是靠广东九龙一个口岸出口,需要成千上万的运输从业者,恰恰给那些贫苦的或者破产的农民提供了就业机会。那时很多帮会,就是以这些脱离氏族传统村社控制的、无助的农村游民为基础组成和发展的。农村大量无地农民属于低素质劳动力,当“脚夫” 尚能养家糊口,否则只能或偷盗或为匪。而很多口岸的一下子开通,带来的就是数以千万计的运输劳动者失业。这部分最有组织的行会性质的流氓无产阶级,和不可能再改变自己命运的小知识分子有条件结合,造反就有成功的可能。所以二十世纪初叶,是这种条件具备之后的农民革命端掉了满清王朝。至于孙中山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思想,不仅当时没有几个人了解,实践中也不断失败,不得不改变为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民族主义口号为动员旗帜。
一百年前辛亥革命的实际情况是:革命的主体一是那些被废除科举制度断绝了出路不能再靠孔孟之道改变自己阶级地位和身份的农村小知识分子,二是那些以流民为主体的最有组织的帮会。旧中国军队相当部分是流民成分,而流民又是由帮会控制的,因此造成了革命党可以和帮会结合,利用帮会的民族主义情绪和严密的封建性质的组织系统起事。孙中山的所谓民主革命无论理论上如何民主,实际上只能利用这两种势力。革命发生后军阀窃取权力,各地被分割控制,则又给帝国主义列强以可乘之机。因此,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在几乎没有资产阶级的旧中国,事实上不可能成功,这就是我看到的历史悲剧。
3、从1968年插队开始,我有过十一年的基层工农兵的生活经历。另外,我在大学毕业后长期的政策调研经历中,又有十一年是在下基层搞农村改革试验区。这两个十一年对我的思想形成确实有决定作用。
中国现代化建设的参照系究竟是什么,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很难简单地谈。在学界,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是服从于改革前三十年的体制发展需求的,正如毛泽东所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套理论体系非常牢固。而新一代的学者大部分受西学的影响较大,与传统的理论体系在很多方面两相对立。要想在两个对立体系的边缘立足很难。首先,你不能用别人的话语体系说话,不得不自说自话,否则人家当然要批评,你的语言不符合人家的规范嘛。至于什么性质的“毛”,要附在什么“皮”上生存,中国现在有没有这样的“皮”?这些问题都值得考虑。1988年,自己的思想还比较朦胧的时候,我曾在《经济学周报》上发表过一篇“危机论”,认为中国经济发展过程中的波动是符合周期理论的,于是用周期理论来分析建国以来直到八十年代末的经济危机周期。《新华文摘》全文转载了我的文章,却引来了很多的批评。那时候“老左派”的传统理论占优势,宣称社会主义不存在经济周期。1992年以后我又陆续发表了《国家资本再分配与民间资本再积累》、《宏观波动与发展》等文章,也是《新华文摘》、《战略与管理》等转载,提出国家资本是占有劳动者剩余价值形成的,国有经济改革应该通过还原劳动者剩余价值来形成初始产权。这时候的学界已经是西方理论占绝对优势了,于是有些新派学人宣称现代的西方没有剩余价值问题,他们由于否认剩余价值理论生发出不承认中国劳动者产权的批评。好在我有条件去搞试验,理论界观点不同的朋友互相对立,但无论左右派别,都还能够接受或者容忍我。其原因,大概也是我多年来不介入理论界的争论,认定自己只是个搞试验的。“试验员”能够做的很简单,就是直接从实践中提取感性认识。这些认识尽管与规范研究不同,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的观点以深厚的本土化研究为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