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1期
行走的大脚
作者:铁 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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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比肌肉翻滚的体魄更触目的身躯,还有一点点不为男性雕塑家在意的雄性的缠绵。那断断续续、稍一碰触就欲折损的游丝般的腰杆终于断断续续地又挺立起来,顽强地挺立起来,那倍受煎熬的小小头颅也还保持着应有的分寸和尊严。你会看到贾科梅蒂彻底放弃了被通俗化了的“阳刚”,他赋予他的男性一种剥离了层层铠甲——皮肉的铠甲、自大精神的铠甲、主宰生活的铠甲甚至吸引异性的铠甲……之后,一个对现代人,对贾科梅蒂的眼睛所看到的人靠近了又靠近的本真的内核。他是如此地靠近,因而他也就能长久地沉着地打动人心。特别当世纪之末,当物质生活带给人越来越多的方便也带给人越来越多的隔膜时,贾科梅蒂手下的孤寂、徒劳而又不屈地行走着的人们,让我不禁想起中国一位老作家的话:“人是孤儿。”而人们与人们何时才能相遇?在田野,在雨里,在广场,抑或是在恩冈鼎高地?这不仅仅是西方的问题,也不仅仅是东方的问题,这是全人类共同面对的情景。贾科梅蒂在近半个世纪前固执而又无情地向观众展示了他亲眼所见的东西,半个世纪之后我们更强烈地体会到他通过作品传达出的渴望人心与人心相遇的凄美而又永恒的心意。
你还会看到巴黎贫穷小街上他那间寒酸却涨满着朝气的雕塑室,室中的墙壁即是现成的画板。在这面墙上,旧稿无需擦拭,新稿可叠加于上。贾科梅蒂会拿起手边任何一件工具在墙上描绘、刻画。墙壁上布满了胡乱的划痕和强劲的笔道,它们带着作者的狂热、痴情、神经质的劳动和冥想,介于“成为艺术”和“已绝对是艺术”之问,如同一阵交杂沸腾的波涛。若干年后一堵墙被专家切割下来,成为麦克特基金会博物馆的收藏。而围绕这堵墙的则是最最庸常的生活用具:裸露在门口的电表,风雨浸蚀的木窗,狭窄的小床,喷溅着石膏斑点的被褥,铸铁炉子和烟筒,绳子上用夹子夹住的线袜以及夫人的皮鞋……那就像是一个诚实的工匠的住所,而贾科梅蒂的确是一个伟大的工匠,一个神奇的“苦力”。你注意他的大手,充满弹性敏捷灵秀却常是伤痕累累,一定有冻疮,也有粘土和石膏在上边的烧灼、磕碰。他腼腆地接受着后来的成功,接着又继续他那简朴的日子。
或者可以说,他的简朴的日子来源于他那简朴的故乡。书中记录了他与故乡难以割舍的情感,他和父母的关系,和兄弟的关系,也还有他对朋友的忠诚,与塞缪尔·贝克特(《等待戈多》的作者)不同寻常的情谊,和萨特、毕加索最初的相互吸引以及最终不快的分手……终于,我们看到最多的还是贾科梅蒂对自己创作活动的终生迷恋。当他在临终时刻握住兄弟狄耶果的手时,狄耶果这样写道:“那一刻我坐在他的床前,阿尔贝托看着我,更确切地说是在研究我脸部的轮廓。他用眼睛描绘着我,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弟弟,不,他在试图理解,自己面前这个模特儿的头部是怎样构造的。这一晚,正像他一生中的每个夜晚一样,总是恰恰在那一瞬间,他刚刚开始悟出点什么,时间到了,走的时间到了。”
走的时间到了。
是的,正如贾科梅蒂所说,观察每一个面颊就像周游世界,只要你看,每天你都会在同一个面颊上有新发现。至此我也理解了,为什么当有人问及贾科梅蒂“什么是你的雕塑室”时,他回答说“是一双小小的行走着的脚”。现在他就似乎带着对人类面目不倦的惊奇向人群走来,迈着一双山民的大脚,踩着玛罗亚村的泥泞和巴黎小街上的雨,顶着阿尔卑斯山的积雪,还有衣裤上蒙受着的厚厚的石膏粉末。
当我读罢《贾科梅蒂》,译者黄琪女士专程由苏黎士飞来与我会面。她刚一落座就从旅行袋里掏出一只小闹钟,为的是免却寒暄,精确掌握与我交谈的时间。她并且连水也不喝一口,不顾旅途劳顿,开门见山就向我介绍起出版计划。看得出她仍然沉浸在被贾科梅蒂所激动的氛围里。我想说,黄琪女士的这本译著有助于中国读者对二十世纪西方雕塑艺术获得更加全面、丰满和完整的感性认识。当地球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村子,东西方艺术和文化之间的相互凝视将变得更加切近和富有生气,而我们最终还将归到艺术本身:艺术实在是能够让人疯狂的,艺术同时也抑制了人的疯狂。这便是艺术的双重魅力和它对于人类某种持续着的意义。
注:此文为中文版《贾科梅蒂》前言。
铁凝,作家,现居石家庄,主要著作有《大浴女》、《玫瑰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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