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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1年第2期

荡妇出世

作者:匡文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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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在庙堂中留骨而贵的圣人和一位永恒曳尾涂中的圣人,在中庸命题上居然所见略同不谋而合。还有一位兼跨朝野的圣人老子其实也和他们异口同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圣人就是圣人,一句顶一句。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理学家偏偏怎么就给忘了呢?
  我不想相信早在中国礼教还十分初级阶段的两汉,中国女性便能自觉能动地俯首甘为沉默的羔羊,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当作时尚,争先恐后不嫁二夫起来。
  我却相信那时中国倡导女人守节,而并不一棍子打死失节。比如,男人死了,最好是女人像《孔雀东南飞》里说的,一听见鸟叫就“寡妇起彷徨”,整夜的思考着要不要随男人而去。但倘若人家听了无动于衷,不肯劳神彷徨,或者彷徨过却没认真,有机会改嫁又照样改嫁了,甚或彷徨的结果是开门接纳了情人,文化宁可三缄其口,不提也罢。这才是孔子老子庄子的精神:不大树特树贞妇,天下始人含其贞;不大骂特骂荡妇,天下始人含其荡。亦贞亦荡,是为女人;启其贞而阻其荡,是为文化是为男人。防妇之荡,甚于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不如小决使道。——子产不毁乡校,让男人有地方提意见发牢骚,又何必非让女人个个不要命地大贞大节?
  那时儒家文化年富力强,对自己颇有信心。女人失节,事不算大。于是中国有贞女节妇,还有更多的社会不细究其贞节与否的女人。于是中国没有良家荡妇。
  宋元明清,女人失节事极大了。“失节”突然成了明插标签的禁果。
  没这标签,夏娃不一定想到吃,吃了也是无意之失。
  有这标签,禁果便是诱惑,吃了便是犯规也是挑战了。
  中国便必然会有了爱犯规好挑战的女人非想试试品尝“禁果”,你没吃过我吃过,顶风作案快哉快哉。
  还必然会有了偶然失节的女人,一想反正“事极大”了,后悔也后悔不来,弥补也弥补不来,索性放开了“荡”起来。一次也是事极大,一百次无非还是而而。
  还必然会有对“饿死事极小”感到不公感到不忿的女人。“节”是我自己的事,凭什么由你们来决定我要不要为它饿死?我偏不饿死偏失节,其奈余何?
  更会有许多本来人们没顾上留意其节不节的女人。现在不同,“失节”一下子是社会热点是公众眼光的焦点了,大家全凝着神儿,专门往女人的“节”上打量,那点“事极大”的隐私全被觑个分明,浮出海面大白于天下。已经大白于天下,何不破罐子破摔?
  荡妇出世,莫名其妙和中国清官的出世同步。
  以前,中国有功臣,有名臣,有忠臣,有良臣,只是没有所谓“清官”。连中国第一相诸葛孔明,似也未闻有人奉他为“清官”。“清官”只表示清明廉洁,内涵太小太单薄了,装不进功臣名臣忠臣良臣的全部。不知怎么的,到中国有了荡妇的同时,清官也一并出世了。包青天、海青天,朝朝代代出青天。
  清官出世不是什么好事,总是国家江河日下,吏治混乱,官场昏浊,贪官赃官糊涂官日益增加的缘故。清与不清,对于官人原本应是最起码的尺度,现在却成为唯一的要求了。
  很符合庄子原则,清官在上,和天下之官人含其清是个二律悖反。换过来说,就是唯其天下之官不能人含其清,才有一飞冲天万众瞩目的清官。
  可知历史到了该悖谬的时候,总是兵败如山倒,全方位地悖而且谬起来。后人再怎么诚惶诚恐以史为鉴,也无奈旁观者清的真理,到了自己人局,一样当局者迷起来。历史的经验真那么管用,中国有过一个殷鉴,以后就该只兴而不亡,让我们今天还得以穿着文王的大袍子,甩着周公的宽袖子,哪里用得几千年忙忙碌碌地你方唱罢我登场,秦鉴汉鉴晋鉴唐鉴宋鉴地后浪推前浪举国大折腾,闹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没完没了后人复哀后人?
  宋代大势所趋的悖谬是,本来一个女性道德上限的“节”字,被降格为基本原则:本来一个官人素质下限的“清”字,被升华为至高典范。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北宋已经端倪毕现,等金人打过来,张元干才惊呼“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辛弃疾才宣言“看试手,补天裂”,张孝祥才长叹“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范成大才翘望“忍泪失声讯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岳飞才盟誓“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都是太迟太迟了,哪儿救得了清官已出的赵宋朝廷,荡妇已出的大汉中原?
  抬出清官的,可能首先是百姓。这样的百姓,显然是被专横又软弱的国家机器欺压得走投无路,遇上事又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企待一个清官,而一个清官确实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和拯救。
  抬出“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理学家是怎么一种人?
  我想他们是一批儒人意识极强,偏又不幸生逢礼崩乐坏之年的儒人。这次可不是春秋年间——中国封建上升期那种血气方刚的狂欢式的礼崩乐坏了,现在它是缓慢的,不动声色的,渐进地腐烂衰退,正如老去的生命。理学家是中国儒家文化的丧钟已隐隐敲响之际,所余无多的一批纯种儒人,他们不只为一个朝代,还为一个时代无可逆转的腐烂衰退忧思如焚,心折骨惊;他们还是没能挤入庙堂之高,进不上给君主的谏,管不了大政大局的寂寞的儒人。儒人活得累,自孔子皆然。但其累到理学家当为最甚,累得登峰造极。前朝儒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还面向一个理想。毕竟那时中国和儒都还年轻,理想再迂阔,也不是绝无希望。
  到了理学家,他们还能真的信什么“周礼”、“克己复礼”是永恒的济世丹方,不二法门?
  他们又是家中有妻妾,家外有妓女的日子过得不错的男人。他们的朝代在这方面比唐代有过之而无不及,灯火楼台,红巾翠袖,能揾英雄泪,也能揾儒人泪。心里有多少皱折,美人牙板儿轻敲,兰气儿微嘘,还有什么熨不平丢不下的。
  我想,是男人的本性使理学家要妻要妾也要妓女,但纯正儒人的根性又让他们不能如鱼得水地放浪形骸及时行乐。他们面对女人有说不清的障碍。的确,说不清。低眉顺眼的女人使他们习惯,又因为习惯而腻烦生厌。他们渴望陌生。可是失去了习惯,他们将以什么做面对女人的男人方寸呢?儒人和男人,天生有一些冲突。何况理学家嘴里念叨着“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再去对着“节”之外的女人,自处也真是很难。
  在一个纯正的儒人的人格面具已不合时宜的年代,理学家的夹生之处是不得不继续为自己选择它。选择什么人格面具不会是偶然,能成为理学家的人,必定原来就是心理性格有点什么格涩的男人,缺了文人的才份和智商情商,又缺了政客的通达干练圆融。纯正儒人是最适合他们的人格面具了。儒人加才子锦心绣口写漂亮文章名满天下,儒人加政客仕途通达得高官厚禄封妻荫子。在中国要想出人头地路很窄,要是写不出漂亮文章又走不通仕途,却不甘心做老百姓的话,唯一能获取成就感和社会承认的道路,就是使自己成为职业儒人了。这面具愈纯正愈能掩盖心理性格的缺陷。大儒都会有点怪怪的,他们是步圣人踵武不宜以常规对待的。
  职业化的纯正儒人面临的困境是,圣人和圣人的言论已是顶峰,它只允许诠释阐发不允许突破,所谓“述而不作”。但一味不作,言就立不起来。后世的儒人,便只能在作与不作之间左冲右突,夹缝里求生存,瓶颈中谋发展了。于是郑玄有云里雾里的“后妃之德”,董仲舒有神神道道的天人感应天人合一。江山代有儒人出,宋儒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还能想出什么作与不作之间的绝活奇招来?
  这批末世的儒人有障碍的男人把理学送给中国和社会,拿它做绝望世道的一剂还魂灵药;顺带着把“节”送给女人,拿“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女人当作救世仙丹理学的配伍——实际上也是把女人之“节”送给自己。“不节”的女人,是理学家的酸葡萄,有了这个“节”的管束,未必能使她们变甜,但至少能教她们挂得高一些,大家都吃不着算完。
  理学家是才份智商情商都不高的一种人,通达干练圆融都欠缺的一种人,他们不可能顾及一个常识:猛药岂起沉疴?
   要女人全都“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无异要男人在大节上全够烈士品级,小节上全是柳下惠。男人能么?理学家自己呢?够不够?是不是?
  有了理学和理学家的中国,荡妇不悍然出世才叫怪事。
  
  匡文立,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散文《虞兮虞兮》,随笔《奢俭之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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