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草叶上的闪电
作者:郑保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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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家人坐在干净的稻场上。稻场前面是长满青苔和马齿苋的池塘,无数萤火虫在绕着岸边的杂树上飞。我们的头顶是八月的星空,正中间是银河,牵牛星与织女星遥遥相对,织女星要比牵牛星明亮得多。父亲与母亲一人摇着一把蒲扇,妹妹在听收音机,八点钟到九点钟,有一个钟头的点歌节目。只有姐姐不在,她随着来帮我们收早稻的未婚夫散步去了。
他们起身的时候,妹妹说:“点歌的节目就要开始了,听完了,我们一起到大路上去玩。”
“又没有人为你点歌,有什么意思。”姐姐不愿听歌,还是与她的未婚夫卫国走了,刚开始我们还看得见他们的身影,卫国走在前面,姐姐跟在二三步后头,她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头发刚刚洗过,湿漉漉地披散在肩上。妹妹说的大路是离稻场很近的乡间大道,两边是半人高的正在开花的棉花地,再往前是村里的水田,水田的那边是乡里的初级中学,几年前姐姐就是在那里读完了书。八月星光灿烂的夜晚,棉花地的上空有一种清晰的黑暗,渐渐地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变得像剪影一样,不久便消逝了。
“这么好的歌都不听,真是有毛病。”妹妹躺在光滑的泛着暗光的竹床上,还在替姐姐可惜。
“把声音调小一些,吵死人。”父亲抽着烟。对妹妹说,听得出他有些心烦。
“卫国还是算勤快的,我瞧他割稻的样子,有招有式,哪看得出是个教书的先生?”母亲低声说。
“家有五斗粮,不做孩子王。我看他也不见得有什么长进。”父亲答道。
“他个子那么矮。”妹妹说。
“大人讲话,插什么嘴,听你的歌。”父亲斥责道。
半晌没人做声,只听见妹妹的收音机里传出来的细细的歌声,母亲跟父亲打着蒲扇,父亲抽着烟。
“你那年到我家里来插秧,平子还不到十岁,光着身子,给你甩秧头子,溅得你满身是水。”母亲忽然说。平子是我的舅舅。
“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了。”父亲的声音低沉了下来。
“我妈还特意上街剁了排骨,怕累倒你了。”外婆很早就成了寡妇,认定前生冤业太重,便吃了长斋。专门上街去剁排骨,我听了都觉得惊奇,何况她还是一双小脚,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
“你妈是个好人。”父亲说。
“马上就立秋了,等收了花生,就把她接过来住几天。”母亲说。
“好。”
“不能再晚了,到了冬天,大女子就要出嫁了,家里动了荤腥,就不方便了。”
“姐姐真的冬天就出阁?”妹妹插问道。
“听你的收音机。”父亲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由池塘的那边吹来了阵阵的凉风,白天的酷热终于一寸一寸退下去了。西边的田野与星空相接的地方,隔几分钟便会有一道电光,因为有满天的繁星,闪电并不是昭示着雨天,母亲解释说是露水闪,露水就要降下来了,这时候去摸稻场边棉花树的宽叶,已觉得是湿漉漉的。
“这个疯女子,这么晚了,还不回来!”父亲的语气很严厉,看样子一会儿姐姐回来是要挨骂的。
“一个小时都不到,歌还没点完哩。”妹妹说。
“你别操心,现在城里的女子们都讲自由恋爱,相互了解。”母亲说。
“他们还不自由啊?”父亲说,“黑灯瞎火的。”
“明天你早点起来,到集上割点肉;要不你先回去睡吧。”母亲说。
“嗯。”父亲仍坐着,一下一下地吸着烟,黑暗中,火红的烟头一闪一闪,刚才甚至有两只萤火虫循着火光飞了过来。
“还是邓丽君的歌唱得好。”妹妹评论道,“啪”地关上了收音机,她每晚必听的点歌节目结束了,“我想睡一会儿,妈,你给我打一下扇子,要是蚊子把我咬醒了,我就跟你算账。”
“你睡吧,年轻人瞌睡多,三十年前睡不醒,三十年后睡不着。”母亲说,将对着父亲摇动的蒲扇转向了妹妹。
“唉,现在的孩子。”父亲叹了一口气。
“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集散得早,真是露水集。你早点睡,明天起晚了,孩子们连猪皮都吃不到嘴。”母亲说。
“再坐一坐,这风吹得倒挺舒服的,我一直感到心里躁躁的。”父亲转过来对我说,“把收音机打开,看有没有台在唱戏。”
重新打开妹妹的收音机,选了几个频道,终于挑了一个,是越剧,父亲接在手里,告诉我们说:“是西厢记。”父亲是老戏迷了。
听了一回,父亲默无声音地站起身,拿着收音机,摇着蒲扇,回家去了。
“这个老家伙。”母亲说。
西边的星空与田野相接的地方,闪电还没有停歇,微红的电光一闪一闪的,现在田野上到处都是清凉的露水。“你去喊一下你姐姐,这个傻丫头,这么重的露水也不知个早晚,明天还有事哩。”母亲对我说。
大路上是清凉的一层灰尘,这是持续了十余天的伏日暴晒的结果,路边的棉花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要是白天,就能看见花朵,粉红的,淡黄的,浅红的,或者是洁白的几种不同的色彩。
我慢慢走在大路上,忽然听到母亲又喊道:“算了别去了,你回来,先送你妹妹回去睡觉。”
郑保纯,作家,现居武汉。发表有小说、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