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雪地狼案
作者:刘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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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北京。也在北大荒。
小五子探家,在北京的家里只呆了五天就心悬悬,意悬悬,想回北大荒。
小五子收拾行囊,心急火燎地往北大荒赶。他下了火车坐汽车,下了汽车,离营地还有几十里路,他就扛着大包往营地走。
长路漫漫,四野茫茫,路上再没有别的人影子。小五子独自在雪地上吭哧吭哧地走。北大荒的初春依然冰封雪裹,冷风嗖嗖地吹。小五子负重赶路,没走多远就满头大汗。他把大包扛在左肩上走一阵,又挪到右肩上走一阵,后来干脆顶在头上走。长路望不到头。一个脑袋硕大的怪物在长路上晃。阳光把怪物的影子照在雪地上,小五子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扶包的手困了,他想歇一会儿。他把大包放在路边上,正想把大衣脱下来轻装前进,就见远处有一辆马车走过来,要去的方向正好和小五子他们的营地是一致的。小五子想,今天真是好运气,不用扛大包了,路也不用走了。他就没有往下脱大衣,只是解开扣子晾晾汗。
马车还没过来,小五子就把大包提前抱起来等着,等马车经过他身边,就把大包扔在马车上,然后,追着马车跑几步,坐在马车的外辕口。
小五子说:“大伯,借光了。”他掏出香烟给赶车人抽。
赶车人边抽烟边说:“马场的,回家探亲?就你一个营(人)?”
“就我一个人。”
赶车人瞅瞅车上的大包,叹口气说:“你们城里营(人)真有钱。回一趟家,就带这么多东西。”
小五子说:“不值钱,全是日用品。回一趟家不容易,给大伙儿带了些日用品。”
赶车人不再说什么,他把香烟掐灭,把抽剩的半截香烟夹在耳朵上,然后,抱着鞭杆发呆。
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雪野在阳光下泛着白光,寒风阵阵掠过大地,枯草在冰雪中战栗。赶车人戴着狗皮帽,穿着羊皮袄羊皮裤乌拉鞋纹丝不动坐在马车的里辕口。坐车走了一阵子,小五子就感觉到有点凉,他把军大衣的扣子重新扣好,把耷拉着的两条腿收回到大腿下边,像赶车人那样盘着腿坐稳。马车是一辆空马车,一匹骡子两匹马拉着一辆空马车在雪地上走得很轻松。
两只寻不见食物的狼追着马车跑上来。
小五子说:“狼。”
赶车人说:“稀罕?”
小五子说:“不稀罕。”
俩人便不再吭声。赶车人抱着鞭杆面朝前坐着。小五子面朝后,逗车后边的两只狼玩。
两只狼挺大,但也挺瘦。它们一会儿缓缓行走,渐渐地和马车拉下一段距离,一会儿又紧跑几步,追到马车跟前。小五子向狼一边招手一边说:“上来上来,一跳就上来了。”两只狼紧盯着小五子,既没有往车上跳,也没有追到车的前边去。小五子猛地一耸身子,挥手大喊一声:“呔!”狼就被唬得倒退几步。小五子就笑。
赶车人说:“穷乐啥?”
赶车人回头说这话的时候,又瞅见了车上的大包裹,他的眼睛不由地一亮。亮过之后,又瞅瞅乐呵呵的小五子,说:“穷乐啥!穷乐啥!”
马车在旷野上悠悠地走着。狼在马车后边颠颠地跟着。赶车人咳嗽两声,唱起歌来:
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
千遍那个万遍下功夫
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
只觉得心眼儿里头热呼呼
哎……嗨!
赶车人的声音突然提高八度,“嗨”的同时一伸手,就把小五子推到车下边。
两只狼正犹犹豫豫琢磨不透赶车人唔哩哇啦玩的什么鬼把戏,突然见车上跌下一个大活人来,便争相朝小五子扑过去。
赶车人大鞭一挥,马车飞快地朝前跑去。
小五子就地打个滚儿,狼扑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
赶车人回头看一眼和狼撕扯在一起的小五子,然后,继续跃马扬鞭朝远方奔去。
小五子和两只狼激烈地撕扯着。
赶车人坐在颠颠奔跑的马车上放声高唱:
毛主席的雨露滋养了我呀
我干起了革命劲头儿足
两只红着眼急着要吃人的饿狼,一个红着眼竭尽全力保命的人,撕扯,嘶叫。积雪被人和狼扬起老高。小五子的大衣被狼撕破了,手和脸也被狼撕破了。鲜血滴在雪地上。狼见了血,更加紧了进攻的节奏和力度。一辆大卡车响着喇叭急速地驰过来。狼被惊到一边去了。司机下车把小五子扶进驾驶室。汽车开走了。两只狼悻悻地站在路边不忍离去。汽车走得没了影儿,两只狼只好去舔雪地上的血迹。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小五子和两名公安人员来到一个小屯子。吉普车来到屯子外边,屯子里的治安委员已经等在屯子口上。他们汇合在一起以后,便朝赶车人的家奔去。
那是一间低矮的土房子。房顶上的枯草足有二尺高。房子有一眼二尺见方的小窗。窗上糊着一层又一层的麻纸、杂色纸。破裂处的纸片在晨风中颤抖,颤抖时发出“丝丝丝”的响声。房门很低,破旧的白茬子木板门。门框上贴着一幅艳红的春联。
治安委员叫开了门,划根火柴点着煤油灯。灯头如豆,屋里的情形呈现在一抹昏黄中。满炕的人头,满地的烂鞋。赶车人和他老婆共盖一张破被子,他光着脊梁坐在被窝儿里发痴,他老婆依然酣睡不醒。八个孩子,头朝东四个,头朝西四个,交叉着挤在一起,身上盖着赶车人的皮袄皮裤以及孩子们自己的破衣服。墙角处缩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老太婆和衣而睡,身上盖着一块新花布。小五子一眼就认出来,那花布是自己在北京扯的,给他的女朋友南南生孩子以后准备的被子布。
公安人员问赶车人:“你叫郭富?”
赶车人点点头:“嗯。”
公安人员指着小五子问赶车人:“你抢了他的包裹?”
赶车人点点头:“嗯。”
公安人员说:“穿衣服,下地,跟我们走吧。”
赶车人好像一下子醒悟过什么来,他猛地把被子掀开来,冲着老婆的光屁股就是两巴掌:“还睡,还睡,睡你马个金×!”赶车人的老婆被揍醒过来,她懵懵懂懂揪住被子还要往身上盖。赶车人把老婆揪起来。两人光着身子找衣服穿。赶车人的老婆是个哑巴,找衣服的时候“哇哇哇”地乱叫着。缩在墙角的老太婆也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抖抖索索地往身后藏着那块新花布。一位公安人员走过去,一把将新花布夺过来,问小五子:“你的吗?”小五子点点头。孩子们陆续醒来了,有的懵懂,有的精明,但是,全不说话。赶车人穿好衣服,开始收拾属于小五子的东西。大女儿从枕头下边摸出一双尼龙袜子来,又拽住小儿子,往下揪小儿子脚上的新尼龙袜,小儿子抱住脚死活不叫往下揪。大女儿说:“楞头楞头,这是人家的!人家的!”小儿子喊叫着,死活不叫往下揪。赶车人过去,捏住小儿子的脚腕,把袜子揪下来,然后,一甩手,把小儿子摔到墙角。小儿子的脑袋撞在墙上“砰”地一声响,他也没有哭,瞪着一双瓷球般的眼睛,瞅着眼前发生的事情。突然,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喷嚏带出一股鼻涕来。
一切收拾停当,天色已经大亮,门外早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公安人员押着赶车人出门了,一家老小把赶车人送出门外。赶车人走了几步又返回来,他走到老娘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脑袋着地,磕了一个响头。然后,站起来,把皮袄脱下来,放在老娘面前,把狗皮帽摘下来,放在皮袄上。赶车人没有说话,老娘也没有说话。老娘不停地晃着脑袋,混浊不清的眼睛里含着两滴老泪。赶车人把大女儿拉过来,摸着大女儿的头说:“腊腊,爹对不起你啦,以后这个家全靠你啦,老的老,小的小,哑的哑,糊涂的糊涂,全靠你啦。”大女儿早已泪眼模糊。大女儿说:“爹……”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赶车人又摸摸大女儿的头,然后,转身朝吉普车走去。
“爹……”大女儿哭喊着追上来,她没有朝父亲扑过去,却拉住小五子的衣裳说:“我去!我去!我去顶爹不行吗?”
小五子的心一下子被揪得生疼生疼。小五子实在忍不住了,他对公安人员说:“算了算了,算球了!把这家伙放了算球了。”
两位公安人员一脸正色,严肃地说:“开什么玩笑?这是阶级斗争!”
赶车人已经上了吉普车,小五子还站地上发痴。公安人员问:“走不走你?”小五子没言语。吉普车开走了。
“操他妈!”
小五子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刘云生,作家,现居山西省大同市,著有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