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4期
闲话希腊
作者:陈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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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哪怕他宝马雕车,腰缠万贯,或权倾天下,只要他主张平等,似乎我们至少得承认他有良好的用心。为此而生的一个恶果在于,那种理想的平等社会永远不会出现,而我们为此浪费的精力原可以用于建设一个较为均衡的社会。在希腊人眼里,消灭贫富差别会是一种离奇的、没有任何益处的幻想,人的团体需要的是比例和均衡,而不是一盘散沙式的平等。希腊人提倡节制,以“毋过度”为格言。财富应当受到节制,富人应当慷慨大度乐于施舍。
当然,希腊也有贪财的人,但是在希腊全盛时期,简朴是风尚。对于热爱生活的人,简朴不是一种理想,而是一种需要。奢侈不仅需要花费精力去挣,而且需要花费心力去享用。奢侈和心智的贫瘠即使不成正比,也是经常相伴相生。我们的衣柜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裳,可是我们不得不用这些衣裳去包裹自己不是太胖就是太瘦的身体。看看希腊,我不能不怀疑人类走错了路。
我个人,对西方文明,像中山先生一样,“心怦怦然而向往之”,而西方文明中我所热爱的一切,差不多都来自希腊。理性的开明,落落大方的竞争,不只以敌我划界而承认对手的尊严,坦诚和自信,对个人人格的尊重和对公益事业的热心,对身体美的热爱,思辩和求真的爱好,无穷的探索精神,赋予无形以形式的理智努力。与希腊人相比,现代人一望可知和残废差不多。当然,现代也并非一无是处。最突出的一点作家立场是我们现代人所具有的广泛的人道观念,即使希特勒也不敢公然宣称他将有计划地屠杀敌国的人口。我们,至少在观念上,比较重视那些不幸人群的尊严和福利。反过来说,希腊也不是天堂,多数恶行和缺陷,在希腊也能找到。那里有阴谋和腐败,有暗杀和欺诈,那里有狡猾的人、贪婪的人,甚至也有无赖。而且说到底,希腊毕竟在战火中,在道德沦丧中,在平庸中湮没了。是啊,有生之物必有消亡之日,唯可庆幸者,是人类有过希腊。
那么,最后再说说希腊的兴亡吧。希腊是在战胜波斯以后到达全盛时期的。假如在希波战争中,落败的是希腊一方,希腊还会有这样的鼎盛时期吗?我想不会(当然不止这个,整个世界历史都将改写)。弱小的民族,靠智慧和勇敢战胜远为强大的对手,我想不出有什么比这更能增进人的精神力量了。那么,假使雅典帝国轻易战败了斯巴达同盟,雅典会赠与我们更加璀璨的文明吗?我想不会,雅典成了帝国,变得越来越霸道,霸权有时能带来秩序、太平和经济繁荣,但它从来无助于而通常有害于心智的提升。我想到当前,曾经给人们带来众多美好事物与美好希望的美国一心建立自己的霸权地位,恰恰在这个时候,它在精神上的吸引力开始消退。
希腊是西方文明的黎明,也是人类文明最灿烂的时光。西方是希腊的嗣出,但希腊遗产不是只属于西方的。中国人大可不必用我们的诸子百家秦俑汉简来与希腊一较短长,因此十分得意或分外自卑。中国人也是人,知道美丑贵贱,热爱美的、健康的、充满活力的事物,无论它从春秋来还是从希腊来。
陈嘉映,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海德格尔哲学概论》及译作《存在与时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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