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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1年第4期

收藏家(小说) 

作者:王 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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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都说,收藏是保存记忆的一种方法,我却总是怀疑。原因是我年青时曾当过展览馆的讲解员,亲眼见识过人们如何利用收藏来肢解记忆。
  再往后,我又看过一些关于变态收藏的电影。其中有一部讲的是一个丧心病狂的家伙,专以收藏美女为乐趣。他所造成的一连串美女失踪事件,使得他所在的城市变成一座恐怖之城。警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像热锅上的蚂蚁满城乱转。对收藏的厌恶,在我读过《香水》这部小说之后达到顶点。小说中那个杀人狂魔,杀人的起因只不过是收藏的强烈欲望,换句话说,他也是一位收藏家,他收藏的是女人香。
  这里我想讲的是我一位朋友的故事,他是我所见过的尚在人世的、最伟大的收藏家。他的故事改变了我对收藏的成见。自从听了这个故事,我不仅不再厌恶收藏,自己也在着手向他学习,收藏一些成本很贵且体积也不小的东西了。必须交代一下的是,我很穷,可以说是身无分文,而且不时地失业,所以到现在还是住在租来的一间房子里。这房子全部面积也不过十平方米。你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如何能做大收藏家的徒弟吗?那就听我说下去。
  这位朋友,我们且叫他胡湖好了。胡湖对于收藏这件事本身有一种癖好,从具体的东西到虚幻的东西,只要他想得到,无一不收藏。这就和其他收藏家不同。此外,如果说其他收藏家的收藏是出于对记忆的尊重,他则相反,他收藏是为了对抗记忆。生于1954年的他,在我着手写下这篇小文时,已届中年。而他的收藏历史倒有三十多年了。确切地说,始于1967年,那年他十三岁。冬天,一个夜晚,他躺在一张暖和的床上,好梦正酣。梦却被一伙从天而降似的人马打断。等到清醒过来,他发现家中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父母不见了,他自己坐在一堆被翻得七零八落的破烂中间。地上有血。人家告诉他说,他差不多已经变成了孤儿。如果想活下去,就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你看,今天我终于成功地忘记了那些细节,在记忆中保留下来的只剩下这些朦胧的轮廓了。”胡湖对我这样说,口气中流露出掩不住的自得,“这都得益于收藏。”
  收藏的灵感在那个难忘的夜里第一次朝他微笑。
  “你知道仓促中我在那一堆破烂中带走了什么吗?”胡湖继续对我说,“不是细软也不是日记,当然更不是书,在此之前我是个任什么也不留也不记的人。我的记忆力好得离谱。用过目不忘来形容都嫌不够份量,所以我根本不必使用纸笔这种东西。三岁时瞟了一眼的一本书,到了十岁我还能从整整一架书中找出它来,因为我记住了书脊上那些字排列的形式,而且记住了它的气味。在班上我永远考第一,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记住了课本上印着的一切,以及老师所讲的一切。有时他们讲错了,我也照记不误。考试时当然也照写不误。老师就是发觉了也不能扣我的分,因为我不仅能说出他是何日何时何节课犯了那个错误,而且还能说出他讲那句话时的姿态表情。如果他还想否认,我就会说出他在说出此话前后说过的话,连之间的一声咳嗽也不放过。每一个人都相信我而不相信他,这是因为,我的记忆力远近闻名,八岁时我已经能背诵十六本一套的《安徒生童话集》和三本一套的《一千零一夜》。所以老师如果有错,他也只好将错就错,以我的考卷为标准答案。
  “可是当我站在我那个被砸碎的家门口,向它望去最后一眼的时候,我知道我从今以后要做的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砸碎我的记忆。当此之时,真是天助我也,我看到有一个东西在我的脚旁一闪。噢!是一本集邮薄,是我爸爸生前最喜爱的一件东西。我就把它拿在了手里。不过,那一刻我还没意识到它对我的意义,我要说,那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
  胡湖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脸上呈现出那样一种表情,根据经验我只能把它理解为陷入到幸福的回忆中。此时,我们正处身于他那家徒四壁的家中。这个家,根本不像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收藏大师的家。那些收藏大师非富即贵,要不就有名。我曾看过一位名叫爱德华·纽顿的名藏书家写的书,这个人也许不在此例,当初,他是个节衣缩食买书来收藏的小人物。不过变成藏书家之后他也富了,也贵了,同时也有名了,这一层,看看这位纽顿下面一段话就知道了:
  “我相信,书籍之为物,不管价格怎样高,当它们从书店和拍卖中得到时,它们就开始提价了。随着时间的推进,价格将不封顶。唯一猜测将来的方法是研究过去。我曾经作过这样的研究,它使我相信:那真正伟大的书的价格,天空乃是极限。”
  胡湖的这个家则一望而知和我家穷得不分轩轾。房子倒是不算小,看上去足足有二十平方,却连张床也没有,唯一像样的家具是放在墙角的一张椅子。他还对我说:“是前两天楼下的看更阿伯送来的,白白地占地方,没有用。”在我们这个号称世界首富的城市里,他所占据的角落,就像蚂蚁在天堂里占据的角落一样渺小。不过他那红光满面的面孔,和这个角落的面积怎么也对不上号。他看起来真的像一位春风得意的大人物哦!当我第一次在街心公园里看到他时,确实就有人指点着他不元自豪地告诉我说:“看,我们这里也有大人物呢!那就是一个,他是个收藏家。”
  胡湖出现在我们这群灰溜溜的街心公园老鼠(这是街区巡警给我们的封号)之中,就好像从乌云中露出脸的太阳一样,他不仅是我们的骄傲,还是医治我们忧伤的良药。他一出现,就使得我们这堆本来了无生气地散落在石凳长椅上的倒霉鬼有点群情振奋的样子。大家都围上去,有位白发皤然的老者率先向他招呼道:
  “胡先生,这几天又有什么斩获吗?”
  胡湖以王者的气度在一张人家让给他的石凳上坐了下来,随手把人家敬上来的一支烟叼到嘴上,就有人为他点上了火,他这才不慌不忙地开了腔:
  “没什么,”他说,“只不过是一块弥诺安碑刻而已。”
  就有人问:“弥诺安碑刻?那是什么玩艺儿?”
  “这就说来话长了,”胡湖道,“希腊神话你们有没有听说过?里面有个名叫弥诺斯的国王你们知不知道?这国王有钱得不得了,最惊人的是他拥有一头半人半牛的怪物,他要什么这怪物就会为他弄来什么,所以他天下无敌。你们以为这只不过是传说吧?哈,1900年,就有一个叫伊文思的人,在希腊挖出了弥诺斯的宫殿。面积足足有22257平方米那么大,就是说相当于咱们这里五个红础体育馆。里面的财宝无数,我刚才说的碑刻就是其中之一。伊文思这个人心理有点毛病,他活着的时候,谁也没见到他的宝藏,他死后才开放给人参观……”
  胡湖就这么海阔天空地聊了下去,他说话的口气里有一种高度自信的沉稳,让你就算是对他说的话半句也不信,还是忍不住要目瞪口呆地听到底。不过,我不包括在内。那天正当我心情最为绝望的时候,确切地说,我决心弃绝人世不吃不喝已有两天了。所以当他说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不为所动,我摊手摊脚地躺在一条长椅上,双目微闭,奄奄一息。
  胡湖不久就注意到我了,只听得他突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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