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6期
孤独(外四首)
作者:黄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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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一年不见的朋友,
坐在屋里闲聊,秋老虎的天气
闯入屋里,做客人的那位
提议到江边散步。江边的树叶
纹丝不动,他们在一张桌子前坐下。
他们不谈天气,也没有继续
刚才的话题,他们把这些都忘了——
背对宽阔而浑浊的江水,
他们忘我地谈起孤独。
猜想与反驳
他:靠在地铁车厢的门边,
看她也移步过来,靠在对面,
她的眼神和身体语言容许我
大胆而有分寸地观看她:
她的白平底鞋,她的小腿,
她的黑裙,她的对襟衫,
她挺丰满的乳房,红唇,
化淡妆的弧形脸,长发,
大胆而有分寸的眼神。
打量了两三遍,似乎
引起她好奇:还不厌?
哦不,我希望这趟列车
驶向永不会抵达的终点。
既然看上你,就看到底:
当一个刺目的漂亮女人
从另一个车厢径直走来,
我不好意思把目光
从你身上移开,
以保持一种坚定,
和对你的尊敬。
她:看他靠在车厢的门边,
远远注意我,他的渴望容许我
也移步过去,靠到他的对面,
大胆而有分寸地回应他。
看的艺术和被看的经验限制我
只看到他的腰为止。
他从健身房练出来的腹肌
紧贴在黑圆领运动衣里,
丰硕的胸膛也许生着一撮粗毛,
混血儿似的脸,乌亮的短发
像刚从发型屋出来,饱满的眼神
有一瞬间似乎觉察到什么,
我知道是一个漂亮妞儿走过来了,
瞧他胸膛的躁动,
表情轻微的变化,
他没有把目光移开,
他想维持看的忠贞,
以表示对我的尊敬:
但他只知道他看到的,
而看不到他不知道的。
年轻的身体
她在他面前率直地讲述
她的处境:爸爸如何专断,
妈妈如何忍受,姐姐如何
靠美貌赢取顺利的生活,
她自己如何混乱,
在家里,在办公室,
在朋友中间,如何
难以适应,如何不走运,
“啊,就是不走运!”
她说,他也听得入迷。
可他看得更清楚:她的鼻,
她的眉,她的眼,
她雪白伶俐的牙齿,
以至她纤巧的舌尖。
他一边点头、附和,
一边在热烈地思忖着:
要是他可以把她的遭遇,
她的困惑,她的执拗,
连带她整个年轻的身体
拥入怀中,据为己有。
三个女人
一个是我爱的,一个是爱我的,
一个是没爱或不爱我和我没爱或不爱她的。
第一个我经常想念,第二个我偶尔想起,
第三个我没想念也没想起。
第一个已失去联系很多年,第二个
也已失去联系很多年,第三个没有联系
也有很多年。她们过着她们的日子,
她们也一定失去很多东西,
她们的日子她们的失去一定像流水
留下或没留下任何痕迹。
今天,三个女人都给我打来电话,三个声音,
三个脸孔出现在我脑中,我看见她们在说话,
好像在交谈,好像她们彼此认识。
即景
这些退休者、失业者、肌肉松垂者,
看着他们,你才明白什么叫抱歉:
他们曾是幻想者、恋爱者、俊美者,
如今是笑不像笑,脸不像脸。
如今他们用清新空气维持衰老,
生活啊,他们总是摸不透你的意义!
那就互打招呼吧、背诵往事吧,
做早操吧、散下午步吧,
在香港公园、九龙公园或测鱼涌公园
照太阳,吹风,成为不劳动的人民:
再也没人在意他们,哪怕是不在意,
除了跟他们保持距离的儿子。
(我也要回将军澳厚德村,去安慰我衰老的双亲。)
黄灿然,现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