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6期
油钩子·油撇子(小说)
作者:闵凡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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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日子一回也不一定能喝一马勺油!你一个人一回喝了咱们家两年吃的油,你二愣子比地主还“地主”呢!当奶奶看到我家阴沟里往外淌油花时,可惜地直跺脚,说造孽呢!地主家还没这样糟塌呢!看奶奶那样子,恨不得拿勺子去舀那些油花!
二叔是在一个月后才复原的,从那之后,二叔不能吃油腻的东西,一吃就反胃。爷爷常这样说二叔,一个人一辈子吃多少东西,挣多少钱都是定数的,谁若是一次吃个饱,挣个够,吃过界了,挣过界了,人就得有事有毛病。二叔就这样,从那之后光能吃青菜,不敢吃油,多吃一点油就滑肚子,但二叔经常幸福地说,死也不亏了。你看,他喝了一马勺半油,还入了团,成了团员。又吃了又有名了,多光彩!每当二叔说起喝油这段事,我和哥哥都羡慕得不得了,说二叔真是有福的人,这辈子没白活!
后来,奶奶退居二线,掌握“油权”的重担落在了母亲的肩上。也许受奶奶的影响,母亲添油仍没离开“三”。那时,家里条件好了一点,我们家用起了油撇子。
油撇子是父亲在西头集上用两个鸡蛋换的。那时,谁家用油撇子,这是家庭富裕的一种表现,本来我们家还要用油钩子的,但赶着给二叔找媳妇,所以我们家就提前进入了用油撇子的行列。那时候说媳妇,只要媒人对女的那边说,这个小孩可老实了,天天粪权子不离腚,是过日子的人!还有,人家过的可富了,烧菜做饭的都用油撇子!女的那边一听,人老实能干,家里条件也不孬,都用油撇子了,还能孬,就会愿意了。然后就对象,就再两人去买点衣服,媒就成了。
那时候,每到饭菜做好了,母亲便捧着油罐来到锅边,用油撇子从油罐里平平提上三撇子,次次如此。有回年底,父亲投机倒把,挣了五块钱,首先打来了满满一桶油,足足有五斤,那次我想,今天饭菜的油水肯定吃得泼,可母亲仍像往常一样添了平平三撇子,哥哥不高兴,挖苦母亲,说按母亲这个会过法,“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自来水大喇叭”那个社会明天就会实现!母亲虽没文化,但也听出哥哥话里有骨头。就说哥哥,你才有饭吃几天,就要忘本?哥哥说家里又不是没油。母亲说人活着要活个长远,过日子也要图个长远,吃着上顿,要想着下顿,这样才会细水长流,不然,遇到孬年月,你连西北风也喝不上呢!说到这儿,母亲唉地一声,她又想起我那个夭折的哥哥。是在很久以前的一个灾年里饿死的,那年才九岁。哥哥临死时,两手攥着母亲的手哀求:娘,我想喝口油。母亲的泪刷地流了,傻孩子哟,现在连树皮都没得吃,上哪弄油去?于是泪就扑扑地落了,有一滴落到了哥哥的唇上,就见哥哥的脸像花一样地开了,他惊喜地告诉母亲,娘,娘,我喝着油了,好香啊……
后来,到了那个孬年月,那可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凡是在那个时候过来的人提起那段日子都心有余悸,我们村十有八九都出去逃荒了,可我们家却靠着母亲平时的节俭而没有外出找生活,那时,我们才真正体会到母亲的苦心和伟大。
后来,岁月的风霜染白了母亲的鬓发,自然,掌握“油权”的重担落在了妻子的肩上。每到做饭的时候,妻总把那十斤的塑料桶往锅里倒,胡喽一下子,足有三四两。菜做好了,像从油锅里捞出来的,每次打桶油,吃不到半个月。母亲就担忧,劝妻子,虽然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可也得有谱。妻子振振有词,说现在生活节奏快了,不多吃油要影响身体的。你想想,身体不好,能干好工作吗?母亲想了想妻子说的话,在理。就不再说什么了,但有一样,妻子用那么多油做出的菜,不如奶奶用三朵油花子做的香。有次和哥哥闲聊,我问他什么最香,他想了想说,小时候,奶奶往锅里放的那三朵油花子最香。我知道哥哥说的是真心话。
去年,我盖了楼房,母亲随着我往楼里搬,老屋里的东西都拾掇得差不多了,母亲就瞅着墙上挂着的油撇子发愣,我知道母亲在想啥,就说,娘,带着吧!母亲摆了摆头说,看着它,我心里难受。后来母亲叹了口气说,想不到啊,咱们也过上地主一样的日子啦!母亲后来终于没拿,也许是母亲觉得新房里挂着个油撇子不协调。后来,油撇子就随着老房子的倒塌而消失了。
闵凡利,作家,现居山东省滕州市。主要作品有《神匠》、《雪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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