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6期
火车站,小姐姐……(散文)
作者:王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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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声聊着。夜色的深邃和宁静并不能使人平静。我们都被海子的死深深地震撼了,多多那天焦燥不安,说了很多话。多多在谈这一切的时候,就像大地震前的小动物一样躁动不安。后来发生的一切才使我理解了他那惊人的预感。一会儿,话题又回到海子的死上。这一次,多多不解地、若有所思地问我:“家新,你说怪不怪,这两天我翻海子的诗,他写过死亡,写到过火车站、小姐姐……哎,我也写过这些呀!我这样写过:小姐姐向火车站走来……”而我抑制着内心的颤栗听着。后来我曾想从海子和多多的诗中找到有关的诗篇,但又作罢,还有必要去找吗?死亡一直就在那里!在童年的铁锈斑斑的火车站上,在“小姐姐”那贫困而清澈的眼睛里,更在我们自身生命中那不可理喻的冲动里……是到了雷霆响起的时候了。如果在那黑夜的深处有一匹布罗茨基所说的黑马,是到了它来到我们中间寻找骑手的时候了。是到了让死亡来造就一位诗人的时候了。想到这里,尤其是想到近年来我自己也曾经历的那种几乎要“越界”的危机,我这样对多多说:“海子是替我们去死的!”
一时间多多无语,我亦无语,在十多年前的那个愈来愈深重的夜里。
四五个月后,西川在到我家的路上,在西单路口碰到一个人,他对那个人说他梦到了海子和一禾,他们一起要他到他们那里去。待他到我家后,我大吃一惊:数月不见,西川一下子变苍老了,配上那件他穿了多年的浮士德式的破旧的蓝色长工作衫,像是刚从地狱里出来似的!
三年后,当我在伦敦的乌云翻滚的天空下再次见到多多后,我更是不敢相信:多多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而在这之后的第二年春天,也即九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仿佛是从寒冬的门口出来,当我经过北京西北郊一片荒废的园林。当我看到一群燕子飞来,在潮润的草地上盘旋并欢快地鸣叫时(是在那里寻找蠕动的小虫子吧),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这就是梦幻般的春天吗?是的,然而生命的复苏却使一种巨大的荒凉感重又涌上了我的喉咙——在那一刻,我想起了我们曾经历的苦难青春,想起那曾笼罩住我们不放的死亡,想到我们生命中的暴力和荒凉……我想起这一切,流下了眼泪。于是回来后我写下了一首诗:
车站,这废弃的
被出让给空旷的,仍留着一缕
火车远去的气息
车轮移动,铁轨渐渐生锈
但是死亡曾在这儿碰撞
生命太渴望了,以至于一列车厢
与另一列之间
在呼喊一场剧烈的枪战
这就如同一个时代,动词们
相继开走,它卸下的名词
一堆堆生锈,而形容词
是在铁轨间疯长的野草……
就这样,我写下了我的哀悼和纪念。现在,当我回想这一切时,已是2001年7月14日。昨夜彻夜的狂欢似乎仍未平息,连我也受到感染。我衷心为这个国家祝福,更为广场上那些因申奥成功而狂欢的青年祝福——是的,七年后的中国将属于他们,七年后的他们正是登上所谓“历史舞台”并大展身手的时候,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苦难”这个词,为什么不狂欢呢?但同时,就在我这样想时,我更深切地感到了一种寂寞。苦难并没有变为一种记忆,因为没有人记忆。于是,恰恰就在电视中传来的举国狂欢中,我感到一切正离我远去。我再次想起了海子——死亡已使舞者和舞蹈化为一体,使他永远定格在永恒的二十五岁;想起了多多——他现在仍侨居在欧洲的某一个国家,带着一头白发,眺望那已看不见的田野;想起了新街口马相胡同、前门西河沿街、西单白庙胡同这些我曾居住过的、现在恐怕已逐一从新版北京市区地图上消失的地名。是的,一切已不存在或将不存在,一切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化为一支挽歌。唯有不灭的记忆仍留在心中,唯有那不灭的记忆仍在寻找着流离失所的人们。想到这里,我再一次找出多多的近作《四合院》,它写得是多么好呵。我读着它,惊叹于多多语言天才的再度进发,同时,又禁不住泪流满面——为一位游子的家国之思,为那“撞开过几代家门的橡实”,为那些在神话的庇护下“顶着杏花互编发辫”的姐妹,也为那一阵阵为我们所熟悉的“扣错衣襟的冷”……是的,无尽的文化乡愁、多少年的爱与恨、一种刻骨的生命之忆,这一切,找到了一个名叫多多的诗人。
把晚年的父亲轻轻抱上膝头
朝向先人朝晨洗面的方向
胡同里磨刀人的吆喝声传来
张望,又一次提高了围墙……
除了抄下这些令人颤栗的诗句并梦呓般地重复它外,我还能说什么呢。是的,在这里,在这个寂静的远离市区的燕山脚下的乡村院落里,当我遥想多年前的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当我怀念着那些光辉的生者和死者,我只能这样喃喃自语地重复说:张望,又一次提高了围墙!
王家新,诗人,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王家新的诗》、《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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