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3期
给马兰姑姑押车
作者:刘玉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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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乡村,天空总是瓦蓝瓦蓝的。阳光铺洒下来,也显得特别清凉。池塘早已被厚厚的冰封死了,正是孩子们滑冰车的好时候。孩子们嗷嗷地叫喊着,冰车急速向前冲刺,不时有孩子摔倒在冰面上,引来其他孩子的一阵阵笑声。跟孩子们相比,大人倒清闲多了,他们揣着手,嘴里叼着自卷的大炮烟,轻轻地跺着脚。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清闲。这时候,正是村子里婚嫁最为频繁的时节。谁家摊上这样的事,谁家便忙得不可开交。
红兵正是在这个时候听到了马兰姑姑要出嫁的消息。
当时,红兵正和他弟弟红星,还有石头、青松等一大帮孩子在池塘里滑冰车。红星跟青松撞到了一块。青松打了红星一拳。红兵不愿意了,他走过去,一脚踢翻了青松的冰车。虽然红兵跟青松是同一年生的,都是九岁,但红兵比青松高出半个脑袋,青松有点怕他。红兵正想再跟上一脚,把青松踹趴在冰面上,却猛地听到石头他们发出一阵哄笑。红兵顺着石头的目光看去,看到马二奶奶正从地上爬起来。原来是马二奶奶跌了一跤。马二奶奶拍打着身上的土,朝这边骂了一句,便又一颠颠地朝南街走去。马二奶奶是一双小脚,体格胖,又穿着一件厚厚的黑棉袄,她走得又急又快,身子一扭一扭的,胳膊不停地向后拽悠着,那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个慢慢向前滚动着的皮球似的,很滑稽。孩子们又是嗷嗷的一阵哄笑。
石头回过头,有点神秘兮兮地跟红兵说:“她那个漂亮闺女快走了,她能不着急吗?”
红兵说:“快走了,往哪里走?”
石头说:“那个马兰,快给人家做媳妇去了。”
红兵这才明白过来。马兰姑姑要出嫁了。红兵心里猛地忽悠了一下子,心跳便快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喘气都有点困难了。
红兵站在冰上愣了片刻,他再也没有心情滑冰车了。他喊了一声红星,该回家了,便提起冰车,朝岸边走去。红星显然还没有玩够,他好像没听到红兵喊他,他盘脚坐在冰车上,拿手中的铁棍一撑,冰车便向远处滑去。
红兵一个人回到家里,他看到奶奶正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纤条上,水珠像一串串冰糖豆似地淌下来,闪着晶亮的光。地面上湿了一片,奶奶跺了跺脚,她看到红兵一个人走进门来,便问道:“红星呢,红星没回来?”
“马兰姑姑要出嫁了。”红兵说。红兵瞅着奶奶,那目光如同筢子一样,似乎想从奶奶的脸上捞着点什么。
果然,奶奶脸上的皱纹便舒展开了。
“真的?哎呀,我得赶快把那块花布料给你马兰姑姑送过去。”
奶奶说着,便拐拉着小脚走进屋去。红兵把冰车扔到墙根底下,他看到两只麻雀飞过来,落在光秃秃的枣树林枝上。红兵举起胳膊,使劲儿挥了挥。那两只麻雀便唧唧喳喳地飞走了。
奶奶从屋里走出来,手里多了一块花布料。那布料是黑底儿,花是大红的,碎花。奶奶说:“红兵,过来帮奶奶个忙。”红兵走过去。奶奶让红兵攥住布料的两个角,轻轻一抖,那布料便展开了。红兵的眼睛被耀了一下。接着,红兵又闻到一股浓浓的樟脑球味儿。奶奶拿手抚摸着布料,说道:“你看这布料,多鲜活,这还是你爹娶你娘的时候,人家送的呢。”不知道为什么,红兵一听奶奶说这话,脸便红了。红兵有些嫌弃奶奶唠叨,他把布料使劲抖搂了一下。布料差点从奶奶手中脱开,奶奶被吓得一哆嗦,“慢着点,该死的。”
奶奶重新叠好布料,然后把布料紧紧地夹在胳肢窝里,说:“我给你马兰姑姑送去。”
“我也去。”红兵说。
“你去干什么?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
奶奶劈头盖脸地拒绝了红兵。红兵只好眼睁睁地瞅着奶奶走出门。
红兵坐在清冷的院子里,心里有点没着没落的。他咬着牙,嘟着嘴,眼睛盯着一只咯咯乱叫的老母鸡,像是跟谁赌气似的。是不是马二奶奶要让别的孩子去?红兵摇了摇头。不会的,他想。让红兵给马兰姑姑押车,这可是马二奶奶亲口跟他和奶奶说的,并且不只说过一次呢。红兵记得清清楚楚。
奶奶会给小孩收魂。谁家的孩子受了惊吓,把魂儿吓跑了,晚上睡觉哭闹,白天没有精神,就叫奶奶去收魂。一般收魂,都得等到天黑孩子睡实了以后。晚上天黑,奶奶为了有个伴儿,总是带上红兵。红兵在前面打着手电筒,奶奶在后面跟着。马二奶奶的小孙子经常被吓着。奶奶便带着红兵给马二奶奶的小孙子去收魂。马二奶奶见到红兵,便稀罕得不得了,摸着红兵的头说,“你看这胖小子,长得多精神,等小兰子出嫁的时候,让红兵这胖小子给她押车。”马二奶奶的话,把红兵说得像吃了蜜糖似的,心里甜甜的。红兵长这么大,还没给别人押过车呢。去年,红兵看到石头给人家押车回来的样子,心里羡慕极了。石头穿着一身新衣服,红光满面地从车篷里钻出来,手里还大包小包地提着。红兵知道那包里是糖块和点心,便跑上前,说:“石头,给块喜糖吃吧。”石头好像没看到红兵,躲过红兵便走远了。石头的身子一颠一颠的,嘴里还哼哼着歌。
自从马二奶奶说过这话以后,红兵就一直盼着能听到马兰姑姑出嫁的消息。今天终于听到了,不过,是从石头口里听到的。听石头的口气,马二奶奶并没有让他押车的意思。要是让石头押车,他早就跟红兵说了。可石头他爸是村里的会计呀。想起这些,红兵心里就火烧火燎的。
写到这里,还是先说说押车是怎么回事吧。在我们那里,闺女出嫁,那可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都得要有娘家人去送的。一般都是三驾马车。当然,那时候村子里没有汽车,也没有拖拉机。实际上,三驾马车一字排开,用新席子或苇箔扎起拱型的篷子,六匹大马披彩挂红,行走在清晨的平原大道上,星星眨眼,铃声悠扬,也是蛮气派的。第一辆马车上坐的是二三位男客,一般是村支书和新娘本家的长辈。第二辆马车上坐的是新娘和两位女客,这两位女客一般是新娘的婶子和嫂子。而最后一驾马车则是拉新娘嫁妆的。在那个时候,姑娘的嫁妆通常是八铺八盖和两个大木箱子。马车前头放一个大箱子和四床铺盖,马车后头也放一个大箱子和四床铺盖,车箱中间,放的则是些茶壶茶碗,暖瓶果盘一类的东西,条件好的还配送一台收音机或者缝纫机。而在这车上,是必须得有一个小男孩的。他坐在这些嫁妆中间,把这些嫁妆押到姑娘的婆婆家去,这就叫押车。押车,意思就是把这些嫁妆看好,不得丢失,当然,嫁妆都让绳子绑得结结实实,想掉都掉不下去。后来我才明白,人们让一个小男孩押车,完全是为了吉祥。当马车停在新郎家门口,人们一拥而上,解绳子的解绳子,扛东西的扛东西。这时候,小男孩的权力大了,把身子压在铺盖上不让解,或者两手抱住箱子,不让扛。怎么办?拿糖,拿点心,拿钱来,钱少了还不行。最后,糖有了,点心有了,钱也攥到手了,小男孩也就撒手不管了。并且,这个小男孩还像个小大人似的坐在上席,闹一顿好吃的不说,还不时得到那些外村人的夸奖,那脸面,也风光得很。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给新娘押车,那可是最肥的差事。
小男孩红兵当然不想错过这样的好差事。他坐在院子里,等着奶奶给马兰姑姑送布料回来。他想也许奶奶一回来,就会把好消息告诉他。
光秃秃的枣树枝上,麻雀飞走了一拨又一拨。纤条上晾着的衣服,也半天掉不下一滴水珠来了。太阳变得越来越鲜亮,它几乎爬到了天的正中间。红兵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走出院子。
红兵朝马二奶奶家走去。红兵的脚步迈得很急促。红兵想停下来,可他发现,他已经无法让自己的脚步停下来了。红兵看到马二奶奶家的大门是开着的,马兰姑姑穿着一件红棉袄,正把手里的高粱撒向围着她的那帮鸡鸭。鸡鸭唧唧嘎嘎地叫着,扇动着翅膀,上窜下跳。马兰姑姑把一对大长辫子甩过来甩过去,不时拿脚踢向那些不老实的鸡鸭。
马兰姑姑看到红兵站在门口,便高兴地跑过来,她拉着红兵的手,走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