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3期
和风一起回故乡
作者:燕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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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7日凌晨五点四十五分日本关西地区以神户为中心发生了一场震级七级的阪神大地震,神户地区伤亡逾数万人,建筑倒塌几万余栋。由于地震中心不在大阪,所以大阪市内除了感到建筑物剧烈摇晃,屋内什杂物有些倾斜破损之外其他无大损亡。如我,书架上的书统统砸下来蒙头照睡不误,还是和往常一样星期天晚上以后打个三五分钟国际电话报平安(这个时间国际电话费减免50%,俩老一定守候在宿舍传呼电话机前)。电话一接通,线的那一端双鬓苍白的父母竟同时泣不成声……母亲断断续续地说她拜过观音菩萨,菩萨会保佑我女儿……我想起去年日本北海道地区奥尻岛发生地震时凡事不愿求人的父母跑到城里找我朋友请求她设法打听我的消息,朋友笑了,北海道离大阪远得很,好比长沙到上海,你说上海地震长沙有事么?我父亲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但也被母亲的紧张、焦灼与眼泪吓坏了,竟然一同忘了地理知识而不知所措。何况这次地震方位明显标有大阪,我无法想象他们是如何日夜守候在电话机旁等待我的声音,父母爱女之心之深之切我今生今世恐怕只能知其十分之一了。
一晃跨山越水负笈东渡四年有余。我无法用笔墨倾诉在异乡打工求学之艰难,行役飘泊之苍凉。四年多来我的旅程一路霜迹深重,沾满风尘,那份深刻的孤独与寂寞如沙沙的树叶时刻在我身旁作响。这时惟有想起老父母干瘪的嘴唇,日渐浑浊的眼睛以及眼睛里要倾吐的什么,寒夜清辉里我泪落千行。
近年来,我的日语水平不断提高,又考入了研究生院。日本各种贸易商社、团体观光、个人旅游找我当翻译、导游的机会日渐增多,回国的次数也多起来。但日本人除了北京、上海等大都会之外,顶多在我的故乡停一两天。为这一两天我的旋风而归旋风而去及日本客人的来临,我的父母要按我信上的指示慌慌张张准备很久:简陋的寒舍刷上新漆,铺上地毯,我带回去的各式电器拿出来摆样子(平时绝对舍不得用,说现代家电是给忙人用的,他们闲,况且电饭煲煮不出锅巴一类),父亲要穿上十分别扭的西装,打上领带,我甚至还要母亲化点妆打点口红,要求他们说话、吃饭注意礼节,不可以高声,不可以嚼菜,喝汤不要发出声响,并时刻佩戴文明的手绢放在口袋里……
去年夏天,我陪同日本朋友猿渡医生一行回我的故乡参观、访问。天气酷热,日中达摄氏39—40度。事先我写信给父亲吩咐他一定要穿长裤,用手绢(父亲在夏天通常是西装短裤,旧挎包上绑一条洗脸毛巾),切不可在日本人面前出洋相。一下飞机,看到父母和外事办的同志及猿渡先生工作过的163医院领导都在机场迎接,父亲全身汗透了,矮小肥胖的身体被西装紧裹,活像一只被油爆过的大虾球,和母亲俩人一人抱一只盛过雪碧饮料的塑料水壶站在一排欢迎人群的最后,不时踮起脚尖透过缝隙在看我。在故乡的三天,每天参观、访问、座谈会,日程安排得闹钟发条一样紧。父母一刻也不放过与我在一起的时间,跟着我早出晚归,仍旧是一人抱一只雪碧瓶,里面装有中药凉茶,说我讲话太多唇干舌燥多喝饮料伤胃拉肚子不如凉茶散暑解渴。二老小心翼翼观人脸色,瞅见没有人跟我说话的一瞬迅速热烈地凑过来,一个人倒茶递水打扇,一个人从挎包里拿出湿毛巾为我擦汗。我显得极不耐烦,说我化好了的妆被你揩成了猫脸,母亲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低着头,看见有人找我讲话二老又迅速退到一边去了。三人回到家已是深夜。父母怕我不习惯住在家里去住外面的宾馆,特意买了一台春兰牌单制冷的空调装在客屋,母亲、我、弟弟的女朋友三人享用。父亲半夜好几次推门进来想同我说说话,我累得精疲力竭,好像哪怕多讲一句话都会耗尽我一生体力似的,明知父亲进来却佯装早已熟睡,听见母亲斥责父亲不要再同她讲话了她已够累的了明天还要早起。父亲半进半退,迟疑不决,母亲又说就是你一进一出把热空气和蚊子都带进来了,父亲才叹口气怵怵地退回去。去机场送行照例又是许多人,我正忙着翻译各式致别词,忽然听见母亲像跟人吵架的声音:你不能把我女儿要带的东西拿下这么多,罚一点款可以,这是她在外国要吃一年的食品,不然她会饿死的。跑过去一看,母亲极为矮瘦的身体几乎要爬过高高的柜台像要把海关人员揪出来似的。原来二老把我的旅行包塞满了腊鱼、腊肉、干酸菜、剁辣椒及几年也吃不完的各式常备药品,行李早已超重了。其实二老明明知道乘飞机时一个人可携带的行李重量,而且早已将我的行李分成了无可奈何的三类:一类必须带,二类争取带去,三类实在不行留下来以后再寄。每次去送我都准备了一只空口袋,先是使用软手段,点头哈腰递烟讲尽好话,接下来是母亲近乎不讲理似的争吵,海关人员软硬不吃时只有乖乖地败下阵将第三类物品取出带回家。我看见二老虫一样爬满皱纹的脸写尽了哀求的神色。这时如果要他们跪下来而能放过我超重的行李我想他们一定会肯的。
我仿佛是千里之外九月初九不归的炊烟,是一只飞来飞去风雨兼程的候鸟,我自以为我在国外获得了一些成绩、荣誉,以为因为我,我家的屋檐下多了一些辉煌人物的进进出出,父母的眼圈也会装满荣耀与春风的荡漾。他们不知从何时起早已习惯了我的态度粗暴、武断专横、颐指气使,他们只是一味地呵护我、原谅我、宽容我。前年离家的一个晚上,二老默默地为我打点行装,老父亲头发已稀稀落落,仿佛女儿是一条秋河耗尽了他的双眸。我在一旁手舞足蹈这个不要那个太土,父母一番争辩之后只好拿出晒的白辣椒、请裁缝为我做的衣服等。母亲说这是一包去开福寺拜观音时请到的菩萨茶你一定要带去驱邪避灾保佑你百病不生。我对这种弄神哄鬼的东西不屑一顾,自己不用送人又拿不出手。母亲和我争执不下,我一松手,几层报纸包的茶叶“啪”地散落一地,最后母亲屈服了默默地将茶叶拾起来。我回到日本后不久收到了一只大包裹,里面有观音茶和两只雪碧瓶装的补脑汁。后来弟弟来信说:“妈为你在观音生日那天去拜菩萨,不顾大雨抱回了一包神茶,你说头晕,补脑汁现在很难买到,买到之后邮局不让寄玻璃瓶,爸跑邮局好多次,包和眼镜被扒手偷了,爸终于说服邮局改寄塑料瓶,爸说药寄走了,值……”读完弟弟的信,我才知道我是如何用了一把最锋利的剑去刺伤了父母的心,而他们对女儿是最不设防的啊。
走在风中,风如潮水淹没着我。所有炫耀的声音,做作、矫饰的形象显得如此之微不足道,风只带着对土地朴素的亲切,提示着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有一段时间我信也懒得写,隔个把月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了事,还嫌父母的信太长,啰嗦,父母连信也不敢多写。每天打工回来,信箱像只空空的鸟巢怀念着旧日春风,而我漂泊的心亦如干渴的花朵一样。我知道了风仅仅是一种透明的载体,无论我走向何方,我都将从故乡的屋檐下出发,乡情、亲情是一只亲切的草帽,顶着它我才能在风雨中奔跑。无论我走向何方,有一种牵肠挂肚、万难不摧的爱使我永远抚摸到家的方向。
和风一起打马还乡,心灵在风中更加朴实和丰满。
燕子,作家,现居日本大阪。主要著作有《你也是神的一枝铅笔》、《蛇与蔷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