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4期
狂乱与静默
作者:韩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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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乱
妈妈站在玻璃门前,含着笑对爸爸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看见树枝在动了。”
爸爸忙碌着:“那是刮风了。”
稍后,妈妈又站在玻璃门前,含着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看见树叶子动了。”
爸爸说:“风大呵。”
我站在另外的屋子里,另外的玻璃窗前,看着玻璃上映出我的眉眼,清洌,忧郁。
妈妈穿着红衣服,红棉袄,红毛裤,回到床上。
床上,总是床上,她的世界渐渐缩小到只有从床到阳台那么大。有时她陷入昏迷,她不断喃喃自语,或是诉说,或是要求回答,像是孩子看见自己所害怕的黑夜来临,总是,总是那种粘腻的、晦暗的昏冥。有时她坐在床上,用纸牌算命,把纸牌一张张排列起来,三年,四年,五年,六年,那样排列起来的纸牌或许已能够到达月亮。已经没有什么要预测的了,命运已然来临。
命运已然来临,三年,五年,七年,时间如同流水一样逝去,钱财如同流水一样逝去,一粒氨基酸八块,一瓶氨基酸二十五块,一瓶白蛋白四百九十块,还有那些贪得无厌的、随意在病人帐户上开药的大夫。钱财以不同寻常的速度流逝,我们已不再惊奇。开始是五千,一万,三万,八万,九万,九万五千,十万,十一万,终于有一天,它突破了我们所能想象和承受的界限。
妈妈不再是我们所熟悉的妈妈了,她变得陌生,变成另外的人,或者,只是命运威力的一个承载者,是生活中所有愤怒、积郁、嘈杂、疲倦的一个凝结体,或者,什么也不是。她不再是当年饥荒年代那个勇敢的小姑娘,不再是和田二中的文艺骨干,也不再是策勒县革委会那个众所周知的独自抚养孩子的女干部,也不再是带着孩子出走、在夏官营那样极度偏僻的小镇努力生活的女人。生活之流在此步向停滞,生命,脆薄如纸。
生命,不过如此。
她曾经像西西弗斯那样努力过,为这种骇人的疾病。那些由她写给在报纸上登载了广告的医生的信,总是这样开了头:“某大夫您好,百忙之中……我于几年前不幸患病……”,总是这样措辞文雅得体,却又令人心酸和难堪。
还有那些气功师。她曾经动员我们全家到乡下去住两个月,那里,有个被众多信徒顶礼膜拜的自称仙人再世的男子,她这样计划着:“你,背煤油炉子,你弟弟背一袋大米,也可以借老乡家的灶做饭。”我们说不去,她哭了,她说我们不能体谅她的苦心。另一次,还是气功师,在城里开班授课,她投奔在那附近的一个至亲,要借住在他家的空房里,深夜,她被这家的女主人连夜赶出。这些,真是令人发疯,活活发疯,除了疯掉,别无它法。那天,我终于被这些气功师、巫师、偏方折磨得发了疯,我说,他们,是骗子。她不辩解,只是慢慢萎缩,无力,我知道,她其实是明白的。
我们,爸爸,我,弟弟们,渐渐变得勇敢而绝望,我们懒散而乐观,我们像无动于衷的、懒洋洋的木偶人,看似随波逐流,任凭生活摆布,但却保有着一个疯狂的核心。生活,从此只能表演,而无法介入。我们明白了永恒、轮回、无常,明白了生活只是一场终将终止的过渡,而我们将要步入的永恒,使我们有勇气漠视现在,漠视痛苦、幸福,漠视爱、温情,漠视生活的规则、人间的铁律以及人人畅想的将来,一旦明白了这些,一旦明白了生命的真相,怎样活着,都无所谓。在这种有时心醉神迷,有时目空一切,有时无所顾忌,有时率性狂欢,有时窃喜,有时不明由来地悲伤的感情面前,我赋予它一个名字:狂乱。
静默
三十四号床的那个男人昨天夜里死了,没有挣扎,没有叫喊,不声不响地,死去了,就像是电影镜头的切换一样——天光由墨蓝转为透明的浅白,他躺在静默的微光中,静默着。
清晨来临的时候我并没有发觉他已死去,我依然像每天早晨一样,推开窗子,背对病房,面朝窗外的花园。花园很大,在园子中间是两棵开着白花的苹果树,碧绿的叶子和白色的花从黝黑的枝干上不可遏止地喷出来,一些早落的花瓣,在树下形成一个白色的圈,渐远渐淡。果树周围,点染在墨绿色树身上的深红色花朵是玫瑰,远看很有些画意,黄色的则是甘蔷薇,沿着弯曲低垂的枝子一路爆着圆硕的花。而那荫蔽着许多窗户的则是金银花和山荞麦,它们被线绳牵引着,从花园里一直攀到四面的楼上去。当时就是这样,满园的花灿烂无比,浓香袭人,我的脸和前半身耿耿地迎着光线,向前望,而我的背影因为逆光却像是黑色的剪影,在病房的窗前。
那个男人是在七天前住进来的。长期患病的生涯使他成为一个熟练的病人。无须吩咐,他会自动地挽起袖子等待抽血,稍加暗示他就会侧卧在床上等待医生敲击他的两肋和胸腔。稍稍闲下来他就向人讲述他多年求医的经过,他病情的起因、反复和发展,他所有的化验单的内容,所有为他治过病的大夫的相貌、为人、家庭情况,还有他所经历的种种治病方法,那足以编成一部有关医术、巫术、气功的百科全书。患病使他成为一个见过世面、知识丰富的人,而他所有的知识都是从“疾病”这条枝干上生出的根须。有一天他向他的妻子和来输液的护士说,现在的科学已经进步到能够在动物身上复制人体器官了,如果他患病的脏器能够复制在一只动物身上的话,“我一定把它养得好好的哇,好好的。”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令人不快的暖意。没有人接他的话,他的妻子冷着脸赌气似的把他扎了针的胳膊塞进被子里去,金属镊子掉进瓷盘里的声音毫无表情地响起。
在窗前站了很久之后,我意识到病房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静和阴冷。我去看那个男人的时候就知道他死了。他的脸是深白色的,有一种蜡像的木然,在这幽黑而空气滞重的屋里,他的脸像一朵白色的莲花,不真实地漂浮在幽暗的河流上。他的身体如此轻而易举地成为一件毫无意义、可以由人随意摆布的东西,他将赤裸、被清洗、塞上棉花、冷冻。我忽然想触摸他,我也这样做了,我的手指触到他的眉弓,又弹起。我敞着门去叫大夫。
他被运走之后床上还留下了一个不清晰的人形,我的目光像是被吸住似的不能从那里移开。半小时后有护士来为那张床换被单。她说如果我不敢在这屋住的话可以换病房。我说有什么不敢呢。她以为这是我作为一个男子汉逞能的话,所以笑了。
十点钟的时候我开始输液。护士在去掉橡皮管时满意地说到底是年轻人,血管真好找。我从她的身边望过去,看到那张空了的床。而后我把脸转过来,这会儿看不见花园了,只能看见横纵的、缀着芽点的枝条将天空割裂成块。这是春天,疼痛的日子暂时远去,我重新变得漆黑清亮的眼睛,和同样漆黑清亮的头发,在雪白的床上,显得很安静。
韩松落,作家,现居兰州,有散文若干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