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自我检讨书(1952)
作者:钱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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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政分府,最初我亦参与,然而革命虽然成功,人民并未抬头!一般国民党员,暴横不可以理喻,视旧式绅士尤利害!所有地方恶霸,争求入党,作护身符;一隶党籍,言出为宪;良懦惕息,恶霸抬头;军政分府的人,欲得党为后盾,又多藉手假公济私,勾结一起。我一开口,就说我不革命,乃至杀人不问供;以农民抗租,派兵下乡,强奸女人;乡民抬妇女入城喊冤;兵士拦阻不许。我入告秦效鲁,虽派军法官出验妇女的伤;而以革命军人,含胡了事!秦效鲁疑我别有作用,私交因此大伤!我就自动退出,觉得革命并没有像理想一般美妙;革命仍是以大众的痛苦,造就少数人的地位与煊赫;革命情绪,从此萎缩。我回家,闭了门,研究法国革命史,要看看外国人的革命,比我们怎样。乃知道一样糟;法兰西文明古国,并不高明许多。我的弟弟得到两大册张东荪译的《美国平民政治》,送给我看,其中说到美国选举费消耗之庞大;民主共和两党争取选举之花样百出,大资本家之把持选举,非法图利;以及地方小政客之贩卖选民,弋取一官半职;举国若狂,真非我一个中国人所能想象;然而中国命则革了,民主前途,实不能想;当日只想自己少造孽!到了南京临时政府成立,陆军总长黄兴,以张勋蟠踞浦口,任我同乡顾忠琛做援淮军总司令,派人到无锡邀我去代理副官长;后来南北议和成功,援淮军改编陆军第十六师;我仍原职,随司令部移驻镇江。苏州周怡春持国民党党员证,来司令部,征求入党。我意稍踌躇,欲考虑党纲一二日。周怡春肝火甚旺,骤然发怒,说:“你不依我签党证,以后没有你的地方吃饭!”我也怒,应道:“革命仅为自己混饭吃吗!”怡春愤然带着党证走!我当日看到革命军人嫖赌腐化,不问军政!陈其美是个革命领袖,做沪军都督,而有杨梅都督之称,恬不知羞!即就我自己在十六师说罢!副官处禀承参谋处,而参谋处常常无人;一到晚上,司令部只有卫兵,守着几十间空屋!明知军佐非我本行;不过既然做了,也得做一行,像一行!我向师长献议,参谋官值日;然值日参谋官,也往往跑掉,无法接洽!我心中实在气闷;我就拿着日本参谋部颁发一本“参谋须知”小册,乃一日本留学陆军朋友寄给我的;我就译成中文,送给参谋长李竟成看,搁在他桌上半个月,未揭一页!我就自动取回,添入一些中国兵家理论,改题做“参谋论”,寄上海民立日报,登载了半个月,颇有些反应;然而来通信者,都是些非军人;足见革命军人在当日,并不认为打仗要什么学问!后来宋教仁被刺,江南革命空气极浓。有一天晚上,顾师长在公馆来电话招我去,问我意见?我对:“第二次革命不免;不过胜利无把握!”师长问:“何故?”我说:“别省不知道!现在江南营连长以上军官,有些非军队出身,作战能力本差;有些军队出身,而是从前第九镇新军目兵,因为参加革命提升;从前执枪,能够发枪;发一粒子弹,杀一个敌人;而今握着指挥刀,并不能指挥,而发一粒子弹之用也失了。”师长默然。既而江苏都督程德全改编江苏陆军,成立三师。第十六师司令部取销了;我调都督府差遣,其实回家闲住;不过每月须到南京应一次卯,领薪;我觉得这不是事;我索性呈请都督府,开去差遣职务;另做打算。回家不两个月,第二次革命发动,立即失败;袁世凯成了一世之雄,唯我独尊;南方政客,纷纷到北京去活动;直隶都督赵秉钧,不知听了什么人话,忽而来一函,聘我去做秘书。当然我非国民党;黄兴之以我江南发动第二次革命,卤莽灭裂,自己一走了事,地方受累无穷;在我江南人心里,当然恨;然也未必就愿向袁世凯服输;除非混饭吃。我想饭吃,我不愿混了吃,就回信谢绝了!然而我当时,年未三十——二十七岁,上有老父,下有一妻两子,手头无一些积蓄,目前一家吃饭,亟须打主意!我当日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在本地当个绅士,地方上亦尚有人信用。一条路,靠我笔下尚来得,外间也有人知道,投到北京去活动,做一小政客。不过我觉得我自己有些危险性!我身体不健康,胆气也不够;不过我有些小聪明,能用吾脑,碰到一些事,能够正反面看,不同普通人的只看表面;万一被人利用着我打歹主意,我将误用我的聪明害人!所以我决定选择一环境,限制我的用脑,没有机会打歹主意;还是教书!恰巧我的朋友沈西园,是我理科研究会同学,在无锡县立第一小学教国文兼理科;中途有人邀他到江苏高等审判厅去当书记官;学校的聘书须到暑假期满,要觅一人代课,每周授课二十四小时,兼一级任,月薪二十元;来和我商量。我欣然答应;从此做教书匠,回复我祖父三代老本行;其时为民国二年十二月,直到今天,历小学,中学,师范以到大学,总算教课没有什么讲不下去;有些学生觉得我顽固,然也感到我认真勤恳,和我亲近;我对学生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宁可我犯着错误,决弗口不应心!
我极爱护所在之学校,然而决不顾恋自身在学校之地位和利益。苟其和我中国人的立场有抵触,我没有不决然舍去。其一,为我之去上海圣约翰大学。圣约翰大学,系教会大学;我进圣约翰,因为孟宪承先生邀我。我和孟宪承本不相识;孟宪承在中学生时代,读过我写的辛亥革命军人“吴禄贞传”;又听得人说我在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教国文认真;就到无锡来看我,说:“江苏省教育会黄任之先生,参观南京上海各教会大学,认为学生认真读英文,而国文课绝不当一回事,几乎忘掉自己是哪一国的人!国文教员,也有若无;向各教会大学校长提议整顿国文课。现在圣约翰校长卜舫济,邀我去当国文主任。我想非得一位于国文有坚强自信心,不怕和学生麻烦者同去,恐风气不易挽转,幸勿见辞!”我当日听了,认此一问题严重,一口答应去。及到圣约翰,一上课,方才知道学生上国文课,只自管自手里拿一本英文书读;国文老师,则在教台上,摊一本国文,低着头,有声无气的自管自咬文嚼字,而绝不过问学生手里拿的书,是国文,还是英文?乃至点起名来,则正襟危坐着,叫:“密斯脱某”!“密斯脱某”!一六十多岁之老孝廉公,也不能例外。不但学生忘记掉自己是中国人,即国文老师,也自己忘其所以。我第一堂点名,不喊“密斯脱”,学生便觉听不惯。有些学生,一听自己名点过,便出课堂,自管自去!我想我不和学生先申明约束,我不决心和学生以去就争,我如何教得下去。明天第二堂,我不点名;我开口第一句问:“诸位!请问是哪一国的国籍?”学生目瞪口呆,无一人对。接下去,我就说:“诸位!毫无问题是中国人;然而诸位一心读英文,不读国文;各位的心,已不是中国人的心!我听说诸位到圣约翰读书,每年花费须五百多元;我想诸位家里,花了五百元一年,卖掉你们做外国人!我想诸位祖宗有知,在地下要哭!我今天已不是圣约翰雇聘的一个国文教员;而是一中国父老的身份,看你们作子弟,挽你们的心,回向中国!我想你们不愿,也得愿;因为你们身里有中国人的血!”我意气愤昂,声音愈说愈响;而学生仰面朝着我,寂然无哗!我知学生心里已感动,就提两点:“一,以后上国文课,不得带英文书;如带,我必没收,送教务处。二,本系系务会议,议决我开文学史一课,提起诸位兴趣;我不想讲古代文学,惹诸位的厌;我想讲近三十年文学演变以到胡适,其人皆现在;而姓名,皆诸位在报上看到,必能发生兴趣;然而旧演变,形形色色;中国四千年文学之演变,亦可缩影到此二三十人身上,作一反映!诸位如赞同,举手!”四十多学生,一齐举手。上课不到一个月,学生兴趣大增,常常带着讲义到我房间来,觉得闻所未闻!我写现代中国文学史,就是在圣约翰时起手。那时,上海有四个大学,代表“嫖”“赌”“吃”“着”四字;圣约翰大学,沾“着”字;学生无不西装笔挺。冬天,有一学生穿新大衣,华贵异常;许多学生围了他问价;他得意地说:“伍拾元!”我见了,就笑说:“一个人伍拾元;如果同学每个人看了样,做一件;现在圣约翰大中学同学,合八百多人,积少成多,西服店很是一笔生意;然而一切材料,来自外国;圣约翰学生,就变成外国货的推销员;一天一天下去,我们中国就不行了!我们在外国人办的学校读书,要学他的科学,不要学他的生活;学他的生活,我们自身就成本国漏卮!”也有学生穿了西装,和着我说以为不错!我很高兴,觉得一个人的国民性,终是不可汩没,只愁没有机会启发。我在圣约翰,第一年聘书,一年期满;到了暑假期近,送来聘书,续聘三年。然而开了年,是民国十四年,五卅惨案起,英国工部局开枪打死许多手无寸铁的中国人;那时,我对于政治,实在不感兴趣;不过那天我恰路过工部局,看见中国人的血汩汩沾衢;三道头带领着印度阿三,三三两两,骑着马,背了枪梭巡,耀武扬威;心中有些气不过;然而回到校,中国同事相看着不发一言!明天是六月初一,我早起第一堂有课;上堂,我第一句开口,就说:“我提议我们今天静默十分钟,自己想一想!我们中国人讲孔孟之道,不过‘仁’‘义’二字!现在我们眼看着许多自家人无缘无故被打死了;我们自管自读书,心里没有一些同情;不得算做‘仁’!我们眼看着外国人打死我们自家人,不开一句口,不伸一伸手;‘义’气何在!”午后,学生会通知教授会,响应本埠各大学,一致罢课。孟宪承召集国文系同仁会议。孟宪承说:“就教师立场说,断无赞成学生罢课的道理;然而就国家立场说,岂有坐视我们自己人,被外国人杀死的道理!”我应着说:“礼,大功辍业;辍业,就是读书者不读书,办事者停办事;大功,是从伯叔,从兄弟死了,服九个月的丧。现在我们同胞被外国人杀死许多,至少比得从兄弟,从伯叔的丧;我们罢课表示哀悼,也是理所当然!”到了晚上,卜舫济校长召开教授会;国籍教职员,无一开口;只听得英美同事操着外国语,意气扬扬,咭咭呱呱。我起立说:“工部局这件惨案,关涉到我们中国人许多性命;我一个中国人,有权利要求知道究竟什么罪名!外国先生的话,我不懂;我请求校长指定一人翻译给我听!”有一美国人激昂着说:“圣约翰在英国工部局管辖之下;如果容许校内学生宣传反英,这是叛逆行为!况且中国人一碰到匪祸兵灾,就逃到我们外国人租界里来;也当得共同维持租界的治安!”我听了,实在受不住,就起立说:“我今天要操我们的国语,说我们中国人心里所要说的话!我们中国人,手里没有一根枪;在英国工部局门前,杀死许多,尸横血流;假使这件事发生在你们美国;你们美国人,恐怕早已和英国人打起来;决不像我们中国人没出息,现在还在这儿请求您卜校长答应罢课!卜校长和在座诸位外国先生,都自认是中国的好朋友;然而我们中国人被英国人杀死许多,连我们喊一声冤枉都不许!我们不敢自己忘记是卜校长聘任的一个圣约翰教员;然而尤其不愿忘记自己是一中国人!我请求孟先生翻译给外国先生听!”孟宪承一面翻译,一面挥涕。国籍同事,亦渐激昂,纷纷发言。然卜校长坚持不许学生罢课!其后投票表决,三十一票对十九票通过罢课。然而卜校长又声明:“校长有自由处分校事之权,绝不受教授会的议决案束缚!”中间几经波折,终究学生散学,成立光华大学,都见报纸,不涉我个人思想反映,而表示我所以脱离圣约翰的理由。其次,我之脱离清华大学。清华,是美国退回庚子赔款办的;原系留美预备学校,那年,筹改新制大学,就招孟宪承和我一同去了。清华的洋化生活,和圣约翰一样;而同事的拜金主义,尤其严重!同事谈话,公开的计较薪水多少,却是我到清华第一次听到!有一次,曹云翔校长,因为校中酝酿风潮,召开教授会。同事纷纷发言,有一位声诉薪水的不平。我当即说:“我们不要谈薪水!我们的薪水,是美国庚子赔款;庚子赔款,是全国四万万人,吃了许多苦的血债!我们拿来受用,心里本觉得难受;少拿些,少担些罪孽,也心安理得!”薪水问题,会场上就算一句话抹过!散了会,我就拿这一层意思,写信告诉我弟弟,并且附加几句话,说:“现在读书人,眼睛只看见钱;不问钱的来源,干净不干净!这样惟利是图,从前人讲的‘见利思义’,没有人肯去思;只要有人给他钱,一切可以做;照此下去,中国前途,不堪设想!”不知道怎样,上海申报附张自由谈,将我信里这一段话登载了!有一天,在校内工字厅,碰到余日章的弟弟余日宣,就指着这一段自由谈问我?我知道此君心地极厚,并无恶意;我就向他说明我的意思。余日宣也以为然。那(哪)知后来有人告我,曹校长因此很不痛快我,且嘱向我致意,不要发不利本校的意见。我就答:“很容易!曹校长认我不利本校;我到暑假跑就好了!我也知道现在全国大学的待遇,没有一个比得上清华!这一只金饭碗,没有人舍得抛;我有决心抛给曹校长看。”到了暑假将近,校长室送了续聘三年的约书,我就退回了!校长室送了三次,我勉强接了;然而我一回到南边,我七十八岁的父亲死了;我心里悲哀,我决心不去了!后来我知道曹校长很后悔。这是我脱离清华的所以。最后一次,是民国十六年暑期,从前南京的东南大学,改组第四中山大学,校长张乃燕招我去当国文系主任;我住了半个月就走;外间尤莫名所以!我和张乃燕一面不识,到今未见一面;突而一次两次的信来,招我去;最后托孟宪承君(当时任第四中山大学秘书)致意;我同乡胡刚复任理学院长,也来电催。及我去,而张校长不在南京;晤文学院长梅光迪,乃知国文系须从新改组;而各方面推荐教授、副教授的信,已成堆!梅院长告我从中挑选,提名呈校长聘任。我说:“我不能以意去取!教授,副教授,有相当之资格;聘任有聘任之规则;不能随便听人推荐!我们须得东大从前教授,副教授及讲师助教聘任条例一看,斟酌起草国文系聘任条件,呈校长提教授会通过;然后拆推荐信,按照条例提名呈校长聘任,乃无流弊。”梅院长就嘱我起草;然而谒客纷纷,有认识,有不认识;有一天,梅院长领一先生到我房间,说:“你和钱先生谈罢!”又向我说:“这是支伟成先生;蒋总司令介绍给张校长!”支先生拿着蒋中正的信,给我看。我说:“总司令给校长的信,我不敢看!不过我觉得总司令可以委任一军长,师长,而没有资格聘用一小学教员;因为不在他职权以内;并且小学教员,需要那(哪)一种人和那(哪)一种知识,做总司令的人,他不会了解!”支先生疑我系一老顽固,手里挟着一包信,中间检出段祺瑞、孙传芳的两封信,因为他寄赠所著清代朴学大师传,复他的信,恭维他。我说:“大著读过,极佩宏通;不过因着段祺瑞、孙传芳的话,价值却减低了!从前孔子作春秋,没有听到送给季孙、陈恒看,得到恭维!”支先生怫然,问:“国文系能不能聘我做教授?”我答:“一定奉屈!不过我现在正和梅先生商订本系教授副教授讲师聘任条例,提出教授会通过;如果先生资历相符,即无总司令的信,亦不敢不奉屈!”支先生大怒,不辞而出。我起身送他,亦不理;我心中正不好过,而胡刚复来,交我一条子,用红墨水写着:“某某某某某某三人可国文系教授。”下署“蔡元培”三大字。我笑说:“这是朱批上谕。”我觉得职权无从行使;我就留一信给梅院长告辞,并托致意张校长,挈着我的手提箱,赶火车跑回无锡了。后来张校长又来一信一电;我觉得不能为地位以迁就一切,不如不去!直到阳历十月,张校长聘汪东做国文系主任,而我如释重负。支先生如愿以偿,而后来因为学生不上他的课,一气呕血,而同事都冷眼看他,遂病不起;我闻之,甚为惋惜;拿学问论,支先生实苦心下过一番功夫;不过躁进欲速,吃了亏;这是我出于衷心的一句公道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