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自我检讨书(1952)
作者:钱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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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平不大欢喜受人家的请,参与宴会;我觉得宴会是一种浪费,杯盘狼藉,吃不了,剩许多!我宁可出十块,二十块钱,应穷亲戚的急;我不愿拿十块钱,上馆子,请一个朋友吃饭;我从前就是如此。到了抗日战争,我逃难,没有饿过肚皮;然而看见人家饿肚皮,更何心吃好饭。发心不受人家的请吃饭,也不请人家;然而人家往往不原谅。我在蓝田,有一个冬天,同事约我吃夜饭,我苦辞。到了晚上,主人引了一个轿子来,说:“院长已到了!”我不得已,只有去,看到这朋友一个十多岁的儿子,新近跟着母亲从沦陷地方出来,身穿破棉袄索索抖。我说:“某人!你有钱请大家吃饭;何如替孩子身上,添一件新棉袄。”这朋友很窘;其实这朋友何曾愿。社会的奢侈浪费,逼得穷朋友不得不做“不愿做”的事。后来日本人跑了,我回到无锡,汤恩伯总司令部驻在那儿;有一天,得到他的请帖,请地方士绅;我就在知单上,我的名下写了几句,说:“抗战一起,誓不参加任何宴会。现在敌人虽退,民不聊生;誓言犹在,心领,请谅。”隔了几天,得到地方士绅知单,公请汤恩伯,每人派出份子三万。我拿三万交来人,就在知单上注:“总司令饥溺斯民,敬献三万元以助振恤!”从此以后,我在家乡过夏,无人再来麻烦了!
结束
我不愿泛泛认错,我要抉发我思想的根源,供大家改造。现在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至要至紧,改造“个人主义”的我,成为“社会主义”的我。我们祖宗,原来教我们“天下为公”,并没有教我们自私自利,自高自大。“个人主义”,是跟着西洋资本主义,一同侵袭到中国,我本不赞成,我并没有放纵我的私生活;不过自私自利,自高自大的行为,虽然尽力避免;而自私自利,自高自大的观念,并未根除净尽;这是由于我生物本能的冲动,没有理由藉口诬蔑民族文化。我觉得我中国,好比一条四千年的神蛇,现在正在蜕壳,当然周身不适;他身上组成细胞,哪是老废细胞,跟着壳蜕去以至死亡;哪是新生细胞,扩展神蛇的生命,将来发扬威力;这须看我们各个人的努力!苟其一个人,为社会,为历史,向后瞻望,而不仅仅为自己打算;决有前途;所以我不顾虑自己改造的前途;而时时考虑我这个人,对社会有没有用;如果没有用,我决不以老废细胞,妨碍神蛇的发展,做绊脚石。我愿为社会服务,我不愿社会姑息我。倘社会认我不合时代需要,应得予以清除!苟我自信所学,社会必有需要之一日;我归而杜门,也当悉心研究,搜集材料;一旦社会需要,我就出而贡献!倘我自念老至耄及,就当传诸其人!
足后语
以上是交代我的历史;不过在这次思想改造运动中,我读了校刊人民华大,和思想改造,及直接问听接听了同仁、同学的启示,方才觉察到旧华大,在美帝控制之下,除掉生活腐化了我们——贪污,浪费和贪小利;宗教麻醉了我们——不认识祖国;此外并没有给我们一些知识,学问。不觉深深懊悔我教书,教了四十年,到华大来结束我教书生涯!
我早年讨厌学校生活的洋化,中途脱离了上海圣约翰,脱离了北京的清华;而且脱离清华的时候,我的老友俞丹石曾诚恳的介绍我进燕京;那时,我觉得燕京也是教会大学;如果燕京可以进,当初何必脱离圣约翰;坚决的不就。这是二十五年以前的事。那末,我为什么老不长进,来就华大的聘?
我早年失血,以致心脏硬化,肋间神经常常作痛,往往彻夜不得贴席眠;及到日本抗战发生,家破流亡,眼看到各地的沦陷,人民的惨痛,恐怕焦虑,加增了我的心悸,舌麻,头痛。在湖南一住八年,到了最后,行动须人照呼,全仗同学们对我爱护,石声淮就是其中的一人;好容易盼到日本投降,江南收复,急急回到家乡,想要休养一下。然而我回到家乡,怎样呢?家乡的人,却希望我在千疮百孔的战后,出去替地方服务。然而地方的情形怎样呢?那时,地方上稍有声誉的人,都被伪政府指名做临时参议员;我也不在例外!看似尊重民意;然而我觉得不能代表民意,就将聘函退回,去一信说:“我不是人民选出,民意不能由我代表!如因为我了解一些地方情形,要我贡献意见。我一眼看到社会普遍的荒淫佚乐,没有因为受了战争的痛苦,知道儆惕;而又一眼看到社会更普遍的民不聊生,绝没有得到战胜的利益。现在一切法令措施,不能解决社会一切;我不能附和着欺骗民众!”议长蒋某带了聘函,来看我说:“你不能唱高调,摇动人心,使临参会搁浅!”我说:“你看现在政府,能不能挽回风气,转移人心!”蒋说:“你不要太书生气!”我坚持着说:“临参会,不能代表民意,至少代表战后人民疾苦!”蒋留下聘函,说:“你身体不好,我替你请病假。”从此我得了默契不出席。不过地方上一般人,因为我平日做人尚规矩,又素不问地方事,无党派,而从前我在中学师范教的学生,都在地方各方面做事,望着我出去主持一些计画,缓和一些地方相互间矛盾。然而我担心者,不在地方事业,而在地方风气!间或到街上散步,看到酒馆茶肆以及冷饮店,茶食店,望衡对宇;无一家酒馆不座满,无一家茶食店不柜台上挤满买客;而回过头来,看看我的亲戚朋友,有一些人,请一次客花几十万,做一件衣花几十万;然而一些人,却因了战争破产失业,每天吃饭,须得设法,通融到十万八万,便向人感激不尽;尤其访问当地公私立中学,看到一般相熟的教育朋友,在教员休息室中,不谈功课教学,而谈怎样做生意,买空卖空,乃至高利贷;这种情形,却是战前没有的。我看到那时,个个人惟利是图,只顾自己;忍心害理,教育同人心一齐破产,至于不可收拾。有一次,江苏省立无锡师范,招我演讲,我提出一个讲题,是“怎样树立师范,来安定民生?”有一次,在县立女中,演讲“教育的新女祸”。又有一次,在商会演讲“战后的生活当得怎样?”演词在地方报纸披露;大家见面,都说我按时立论,作一当头棒喝;然而事实怎样呢?一方面赞成我的议论,而一方面约我吃饭的请帖,如雪片的来;不到,则主人上门来邀;非说得我舌敝唇焦,不放松我。弄得我周身神经性痛大发,睡上床了。我尤恨的,恨我的力量小,不能转移社会风气;而社会风气,却来转移我了。我那时常常睡在床上,考虑我余生怎样自处?我和邻近各县朋友通信,又发觉一件事:战前所称各地方的好人,都站起来了。一方面反动政府,想利用他们联系各地方的人心;而一方面也因从前各地方的当权派,自知失掉地方上的信用,而想拥戴一个地方上大家心里认为好人的人出来,做他们的挡箭牌;往往他们做坏了事,而他们拥戴的好人,出来替他们解释;不知不觉成了同流合污!我没有力量纠正地方的风气!我只有同流合污!我做不到;我就想避地,避地来到我没有什么深厚关系的地方——华大,来作客,做我的教书匠;希望我紧张的神经,衰病的身体,休息一下;不料一脚跳出了粪坑,而一脚踏入了魔窟。
连日听了各种各式的控诉,我愤恨!我不愤恨别人,我只愤恨我在此六年,我上我的课,没有觉察一些帝国主义的阴谋,没有向韦校长提出一些建白;已经丧失了我素来中国人的立场!虽然因为我厌恶洋人的生活,也因为我不懂英语,没有参与帝国主义分子的社交,也就没有参与他们的阴谋,减轻了我的罪恶;然而这是我的麻木,我不能以此自恕。我受了美帝的豢养六年,我就不能洗清我的一身的脏!我虽没有同流;我却已经合污!我写到这儿,我追想到我来到华大的第二年,有一天,到校上课,中途在转角一家矮墙里,看到一个老头子伛偻提了一桶水浇菜,一老婆婆随同着;我眼看他俩生活清苦,然而园地整理得很清洁。我就立下,问他俩高寿多少?方才知道这位老先生姓李,已七十九岁,老太太小一岁,没有儿女,也不请雇工,老夫妇两人,劳动自给。停了一天,我就去访问;乃知这位李老先生,是五十年前一个老留美学生;他的老太太,从前也在湖南女子中学教过书;这一幢住屋和园地,便是他俩唯一的财产,房屋门窗多破坏;家具也不全;然而打扫得很干净,门外阶沿上,摆满了自己栽的盆花;老夫妇生活很苦,然而他俩过得很甜蜜愉快。这位老先生问我怎样来,却对我说:“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从前文华屡次招我教一些课,我却不愿!”我听了面红,我也不好意思接下去问他所以。我回到寓里,对石声淮说:“这位老先生一尘不染,真正叫我愧对着他。”从此我每到校上课,经过他的门口,心里常常觉到不好过。然而我还没有知道帝国主义分子,在华大种种阴谋!现在听了连日的控诉,益使我回味李老先生的话。假使李老先生夫妇过着优裕的生活,也还可说;然而我有一次到他家里,看到这位老先生为了缴不出地价税在那儿发愁。看到他抖颤着手拿一枝秃笔,写申请书,请求延期缴。有一次,我去访问他,要想对他表示一些敬意;然而一听到他的话斩钉截铁,我不敢开口!从此我敬他而不敢亲近他!到了今天,觉得我来华大,已经丧失我中国人的立场;我只有对着这位中国老人,十二分抱疚!我的话就此住罢!
此外尚有一件事:自问亲美崇美思想,尚非十分严重;然而对于苏联友好情绪,亦不浓厚;中苏协会证书,未签署加入。
至于哈京学会研究论文,和接受学校军毯及黄金一两的赠与之愿退出;以及陶美和薛洋人的请看古画;已经以书面提供讨论小组,不多赘及。
本人方音,诸位先生和同学不大懂;前经小组长李中行先生停止发言,嘱以书面提供;现在仍前尊重小组长的意思,提出书面检讨,请求免予口头宣读,免得耗费宝贵的时间,妨碍诸位的发言。
资料写作者:钱基博,钱钟书先生的父亲,华中大学国文系教授。此检讨书为钱基博1952年6—8月在华中大学思想改造运动开始所写。
资料提供者:周洪宇,教授,现居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