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谁在风中注视着你(小说)
作者:李思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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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纹不记得在哪里认识江瑞的。和他熟悉起来,是有一次去看他的画展。那天他们聊了很久,后来他执意要请她吃饭。餐桌上小纹知道他和邵雪、闵力也是朋友。也难怪,他和邵雪是同行嘛。接下去有一天他突然打来电话,说画了一幅画给她,让她去取。一开始是因为忙,她没有去。后来终于还是没去,却是因为她突然有一种不知来自于何处的不安,让她预感到有一种变数匿藏在她还不曾见到的色彩下,这变数又是她拒绝和惧怕的。
江瑞像个主人一样照顾她。他竟然还记得她爱吃的菜。他用一种似乎并不特别关切她的样子,为她夹了凉拌芦荟和香煎银雪鱼,让她感到心安了许多。她有一年没见他了。开始几个月他有时会打电话问候几句。后来大约是小纹从不主动给他电话吧,他也就很少跟她联系了。
吃过饭,夫妻们一对一对地捉着照相。拥着抱着吻着的,什么样的都有。小纹趁着热闹向邵雪做了个要走的手势,并暗示邵雪不要惊动别人。然后轻轻地走出了包厢。
踏着时有时无的雨她再次走在了空寂的大街上。她的心里空空的。好像把一束花交出去之后,心里所有的缤纷都已卸去,只有灰而黯淡的色彩留存在她不甚分明的希望里。这时她突然觉察并看见了脆弱是什么样的形状。它就在那里,就在黑暗的天空之下,悬挂在她的面前。在这样的时刻,它简直无处不在的。
她甚至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江瑞说我送你回去吧。她被吓了一大跳。意料之外的江瑞也被她的过激反应吓了一大跳。他抚住她的肩说,你没事吧?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吓着你。她说没事。我总这样。然后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索性什么都不说了。
他们沉默地穿过空空的街道。因为时有时无的雨,这街上安静了。走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她突然想到温林。她侧着耳朵去听江瑞的脚步,分明感到了和温林的不同。温林总是急匆匆的,似乎脚还没落下,就又抬起来了。江瑞的脚步听起来倒是挺分明的。天又下起了小雨。江瑞说你会淋湿的,我们打的走吧。她说我想走走,你先回去吧。谢谢你陪我。江瑞没说什么,不知从哪儿抽出张报纸来,遮在她的头顶上。
这让她有了些不自在。她觉得还是说点什么的好,于是就问他最近有没有新画作什么的。他说有一些,然后就问她:“你为什么不去取那幅画呢?我还给你留着呢。”她吱唔说老是很忙的。他笑了,那种能在黑暗中被感觉得出的笑。无声的,但会撕裂夜晚黑暗的笑。他说现在还不晚,反正也要经过他家,“不如现在就去取吧。”
“不!”她说。她记起有一次,江瑞想请她出来,让她在看电影与喝茶之间做一个选择。电影是当时正在热映的好莱坞大片《泰坦尼克号》。听陈凌说她的一个同事一口气看了七场!让陈凌恨不能把这不可救药的不争气的家伙胖揍一顿。陈凌说,不用问这么去看言情片的人一定是女人,而且是失落的中年女人。年轻时没赶上浪漫的年代,到了浪漫的年代,似乎又过了可以放肆浪漫的年龄,只能在他人的生活里感受一些残渣。小纹还没时间去看。但是她没有选择《泰坦尼克号》。因为她想不出与一个爱人之外的男人,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去看言情片,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仅仅是答应去,就似乎已经有了一种另外的暗示了。她最后什么都没选。
今天晚上她还是说不。她听见自己的那个“不”字在黑暗中十分的生硬,是一种完全不知好歹的样子。于是她又说:“不了吧。也许明天?”
温林照例是不会先于她回来的。不管她在外边待多晚,她都无法看到温林在夜里为她守护着的一盏灯。也真是怪了,他并非每天都很晚才回来,但是他也凑巧从来没在她晚上出去时,先于她回到家里。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觉得好不服气。她迷上了一个场景,那就是她穿过黑暗回家时,在楼下看到自己的窗口有灯亮着,温林坐在灯下等她回来。一个男人等待妻子的身姿让她着迷。他就坐在灯下。灯光温柔地展开,将无边的黑暗切割成有着美丽的橙黄色圆心的物体,使黑暗变得具体而可把握。温林就在那橙黄色的圆心中等待着她。她有几次有意在外边延宕着,就是想看到这一幕。可是无论她多晚回家,她家的窗口都像是固执的哑巴,缄默着不肯对她开口。她觉得那种叫宿命的东西盯上了她。
小纹回来没多久,温林就回来了。他问了句挺热闹吧?没等她回答,就把自己陷进深蓝色的沙发里,很疲惫的样子。他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她半是下意识半是习惯地走过去,接受了那只手。他揽住了她的肩膀,同时一如既往热心地换着电视频道。她一动不动地靠着他,看见电视上梅艳芳正在手术台上,医生给她打了一针麻药,然后让她跟着数数。“一,二,三,四——”数到“七”时,她就睡过去了。小纹突然感到悲风四起要将她洞穿,手术台上躺着的正是无助的她,在生死不明处挣扎。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也许是有一滴落在他的手上,弄湿了他的手指吧,他惊诧地看了小纹一眼。是的,小纹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在他面前流过泪了。好久了吧。温林不习惯了,她自己也不习惯了。她想说我并没想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流了泪。可是她不敢开口,怕真的会哭出来。女人流泪总是在爱自己的男人关注自己的时候。在那样温润的目光的圈定中,女人的心变成幽深的潭,有一丝风摇一摇,也会摇落满天的雨。
她羞愧于自己的突然落泪。如果此时温林给她一些安慰,哪怕不说什么,她也会觉得那是一个配合她的台阶。可是他的手偏偏从她的肩上松开了,目光继续追逐着电视上的情节。这使她感到自己的落泪是一种不可宽容的阴谋和无法被自己忍受的耻辱。
二
小纹终于走出江瑞家门,她选择了坐公共汽车回家。这是一种她让自己清醒过来的方式。她依稀看见了江瑞脸上的表情,他一直追着她出来,试图说服她把她送回家,但是她脸上决绝的表情让他无法多说什么。公共汽车呼啸着把他甩在黑暗中。
江瑞是在傍晚时给她打电话的。当时她刚饿着肚子从一家餐馆出来,回到家中。温林说好了和她一起吃晚饭。他俩已经有十来天没在一张餐桌上吃过饭了。她下了班径直去了约好的西餐吧。小纹喜欢这里的宁静和那种不经意中透出的浪漫。她习惯于面朝着门的方向坐下,这样从温林的肩上望过去,她就能看见黑暗一寸寸地沉落下来,最后仿佛全部叠落在他背后那扇木窗格上。她的心常会撒开眼前的一切,和黑暗一同从温林的肩上下沉。这让她有一种隐秘的不愿说出来的可依靠的感觉。
可是温林今天却不让她依靠。在她等了十分钟后,他打来电话,说他无法和她一起吃饭了。她淡淡地说我知道了。挂断电话,她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她看见忧伤闪着刀斧之光斫砍着她的血肉之躯,忧伤伴含着她似乎并不想辨清方向的疼痛,使她的身体像泥塑般风化干裂。
她没了胃口,跟服务生说了句“对不起”就回家了。
江瑞却没忘记她昨晚说的“也许明天?”的话。他说他这几天可能要出长差,希望她把那幅画取走。“要不我给你送去吧。”他这样说。小纹说那还是我去取吧。
江瑞听说小纹也没吃饭,就约她先在他们小区外的一家餐厅见。刚刚点好菜这一带就停电了。一阵忙乱之后,服务生给每张台点上了蜡烛。江瑞说难得有这种无意而为的气氛,不喝点葡萄酒就是辜负了。小纹抬起头来,餐厅摇曳生辉,人们说话的声音也低了下去,是怕惊飞了这样一种如果是刻意而为就会显得做作的氛围。人影在烛光中暧昧不明,像是抬头低头之间恍惚而至的幻觉。
小纹有一点时光倒流的感觉。那一年的冬天,在北方那座城市,她和温林过的第一个圣诞节,也是在这样的烛光中,也是在这样的人影恍惚中。十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过圣诞节。那时这是个时髦的事情。小纹和当时的大男孩温林一直拥坐在墙角里。在烛光、葡萄酒的红色和塔松的香气中,大家在喝酒和唱歌,喧闹声使他俩无法听清彼此在说什么。她和他就在对方的手上写字,把那些关于永远的话叠落在对方的手心里,仿佛是在积攒着可以奢侈一生的情感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