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谁在风中注视着你(小说)
作者:李思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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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林还没有睡,他靠在床上看书。他听到她开门的声音问了一句,这么晚才回来?小纹恨恨地想,他不过早回来一晚就觉得可以这样问我了。她没有回答他,径直走进了客厅。
洗过澡后,她坐在客厅里等着卧室的灯光灭去。她听到各种声音在黑暗中粼光泛起,所有的痛苦、压抑、忍耐都在夜晚彼此看不见的时刻得到瞬间的释放。要是没有黑夜的遮蔽,人的心总是大白于天下,人怎么能活下去呢?她想起来了陈凌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了肌肤之亲,那就永远忘不了了。这令小纹感到憎恶。她不想记住,她只想遗忘。
灯是亮着,但温林已经睡着了。他睡觉的样子一点儿没变,还和她第一天见到的一样。无辜的,坦然的,无所顾虑的,有时候还有那么一点儿委屈的样子。往常看到他这样在睡眠中脆弱而没有防范,她总是生出一种柔情,要把他紧紧地搂着,不让任何的声音,任何的事情来惊扰他。但是今天,她却愤怒了,他凭什么可以睡成这个样子,这么放心,这么不管不顾,这么的自我。看着他无辜的样子,她突然想用一把铁锤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那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阻碍了他去关心他自己想要的、他自己的虚荣心之外的东西。她真的想。她真的很想。今天,她再也无法忍受他的忽略,他的漠视。她觉得某种底线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她紧靠着床边睡下去,把一小半的自己悬在床外边。她要离开他的身体尽可能地远一些。她满腹辛酸。既为他的漠视与忽略,更为自己的背叛。让她难以忍受的不仅是她对温林的背叛,更难以忍受的是她对自己的背叛。这不是她想要的东西,更不是她所期望的东西。她想起一次和陈凌逛街时,遇到了个一年多没见的朋友,用时下流行的问候和她开玩笑:“还没离吗?”她还没说什么,陈凌抢着说:“小纹可是个要过金婚银婚的人。我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在她痴顽和愚妄的心里,她是觉得没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的了。她想她一定是患上了爱情病——如果有这么一种病的话。那是从大学开始的。她读了苏格兰诗人彭斯的那首诗。他写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妻,在黄昏的河边或是山脚下散步。他们都已经老迈,白发在晚风中飘动。但他们回忆着过往日子的甘甜,心和爱依然像早晨刚从树上采摘下的柠檬,那么光洁,那么新鲜。小纹从那时起就执拗地迷恋上了那白发后的甜蜜。她以为这也可以成为自己的生活。她坚信这一点,所有活着的日子都只是不得已的等待和过渡,只是去到那诱人的白发时光的必经的路程和不得不欣赏的风景。那时她不知道,这是所有的事物中最难得到的呵。
温林突然伸出胳膊把她搂了过去,原来他还没睡着。惊恐和屈辱混合而成的惊叫卡在她的咽喉处。她无法适应这样的变故,下意识地抗拒着,要从他的臂膀中挣脱出来,更远地离开他的身体。他却更紧地搂着她。她说累。他用一根手指压在她的唇上不让她说话,把她的头搂放在自己的肩窝处,用他的脸颊一直摩娑着她的头发。她心里有个空空的声音一直在说着什么。她想一切都晚了,一切已在今晚变了颜色。
她觉得累极了,累得她不知如何来安放自己的四肢和自己的心,甚至是头发。心里有许多的液体在流动起来。她迷茫而慌乱。她看见远处的天空上,有一颗绿色的大星星正向西沉落下去。没有云的夜空,既空旷又无助地展开着,却不知道为何展开着。温林迷迷糊糊地说,“软绵绵的,真性感。”他的手触摸着她的皮肤,带着一种亲切,是经过一夜的黑暗,眼睛见到了光的亲切。她闻到了她熟悉的气味。她在这气味中再一次轻盈飞升。在他温柔的触摸下,她更加真切地感到那种不必警醒的亲切和随意。这一切才是她要的。无论光泽与黯淡,无论丰盈与枯涩,也无论期许与失落,都是她意识之内的氛围,适合她生长、愤怒、伤感以及柔情万种心醉神迷的空气。
日子像匹在流水中漂洗了太久的布,色彩完全被不舍昼夜的流水改变了模样:是日子而不是我改变了生活。她感到了某种释然。谁能拿日子怎么办呢?谁都无奈的。哪怕你是个皇帝,哪怕你是至高无上的君王。你能改变疆域,但对心之疆域,你也是无能为力的。
四
陆一平出差了,陈凌一个人住在他那套大房子里。她说过来玩吧,邵雪也来的。这是个星期六。小纹看着窗外被房屋、树木捶打得支离破碎的阳光,正夸张地伸展着。她说太热了,我不想去。我想睡觉。
她觉得不开心,不想听陈凌那些关于男人女人的“真理”。也许陈凌说的是残酷的现实,可是小纹不想听这些。过去她可以心境平和地听听,那时这些东西在她,是别人的现实,而现在也是她自己的现实了。它像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她一心只想着要逃掉。
陈凌坚持不肯放过小纹。她只好在太阳底下举手投降,放弃了一个钟爱的午觉。她们坐在阳台的太阳里吃零食,陈凌几乎把冰箱里能拿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她说,吃吧,反正不是我的,你们也别替别人心疼。看见屋里有什么东西喜欢,拿走。她一副使坏的样子。陈凌说,我看透了,这年头你无论和谁拉在一起过日子都是这个样子。陈凌和陆一平并不是没有尝试过另外的生活,只是他们都无法适应,所以放弃了去寻找另一份感情的努力。既然反正都一样的,又何必再去辛苦自己呢?但是几年过去了,她也绝对不和他复婚。在她的眼里什么感情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可以变的。
邵雪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说,小纹,江瑞好像有什么急事要找你。小纹不动声色地听着。她垂下眼睑,把自己遮在一小片睫毛的阴影里。邵雪说:“他问我你是不是改了手机号码了。他说老没人接,如果我见到你,让你给他打个电话。”“我知道了。没什么事吧。”小纹云淡风轻地说,“这几天手机可能有点问题。”
早上她接到了他的电话,那时温林还在睡着。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号码从手机上删除掉。他以为他是谁呀,可以这样地打扰她。她心里有一股邪火,在歪歪扭扭地上升。她不可能当着温林的面接这样一个人的电话,她觉得这是她对温林最起码的尊重。除此之外,她已经不知道如何来弥补自己的过失了。她的心里充满了各种的矛与各种的盾,它们在那里厮杀不已。对温林,她时而恨,时而悔。她就被这些东西分裂着。熟睡中的温林,一如既往地睡得深信不疑和全无知觉。他对她的失措和张皇不闻不问,甚至毫无觉察,让她感到无法容忍。更让她不能容忍的是她自己,她竟然做了那样的事情。和一个不相干的人合伙欺辱了他。他是谁?他是她最亲的亲人,至少曾经是,也许现在还是。手足一样的,常常在梦中混为她的兄弟姐妹的这个人。
好久没有像样地做饭了,因为温林很少在家。小纹跑了趟菜场,为温林买了他最爱吃的海鱼,精心地做了三个菜。等吃过饭后,她要把发生的事情和她内心的感受都告诉他。然后听凭他怎么做。她再不能忍受自己这样瞒着一无所知的温林了。
温林依然没有给她机会。有朋友打电话来,约好出去钓鱼,去几十公里外的一个水库。温林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小纹注视着他的忙乱,她突然说:“别去了。行吗?”或许是许久都没听到她这样要求他,温林有点诧异地看着她,她竭力平静地把脸转开去。温林还是系好了钮扣,捏了捏小纹的脸,什么也没说就匆匆走了。小纹精心烹制的鱼尴尬地躺在盘子中,上面点缀的香菜很像一个说出来却没有人笑的笑话。为什么任何一个人都比我重要呢?那些比我重要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她突然失去了力量:面对温林永远的背影中,她的挣扎,她的抵抗有什么意义呵。小纹内心所有的愧疚像雾一样的慢慢散去了。她把鱼和所有的菜都倒进了垃圾桶。
手机很不知趣地响了。她看了一眼,没接就挂断了。她说我要走了,你俩待着吧。陈凌说一定是那个电话,你才突然要走的。小纹只好说,是有关系。可是我更烦了你们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