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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1期

谁在风中注视着你(小说)

作者:李思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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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向她伸出双手来。她固执地不接受。他用力把她搂过去,她就哭得更厉害了。她在心里问自己:“我这是为什么呀?我到底是怎么啦?”可是她真的不完全明白。
  
  六
  
  一个人默默地洗着头发时,突然似有所悟。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那是一张成人的面孔。眼睛一直对着眼睛,看得自己竟有些陌生。
  窗外清晨的静谧中,一个建筑工人正在收拾场地最后的垃圾。一边吹着苦涩而缠绵的口哨。他吹的是刘德华的《找一个字代替》。又是一首爱情歌曲。他吹吹停停,敲敲打打,在口哨里很痛苦的样子。
  她觉察到自己一直以来对江瑞的不公平,似乎他对她示好,便有了一种该被轻视的罪了。她知道这完全是因为,她一直捧在心上的童话转瞬破碎了而使她心生逆反。其实这童话早晚会在岁月中风化并将终归要破碎成齑粉的,而且在她和温林这里,它也早已有了深刻的裂痕,她却把这一双毁灭的手归于了江瑞。
  温林出差几天了。他每天都打来电话,显出某种努力,但并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激情。她已无法再感受到别的了,她只能感到他的那份努力,她同情地注视着他的挣扎,这让她更加心境悲凉。放下电话,她会在心里对温林说,亲爱的,这一切不怪你。
  那么怪谁呢?她对着镜子想了一圈。
  镜子中的自己有轻微的浮肿。没睡好总是这样。脸上会留着在醒与睡的边缘挣扎的痕迹。昨天很晚了,江瑞还打电话来。他约她明天去取那幅画。他说他要搬家了。
  她小心地从呼机和手机上剔除掉他留在上边的痕迹。他成了她隐秘生活的全部。她将其雪藏,秘不示人。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这之前她没有什么是不能与人说的。而现在她必须闪烁其辞,必须缄口不语。这让她不习惯,有一种委屈,也有一种郁闷。但她同时觉察到也有一种由隐秘自身所带来的类似兴奋的东西,时时在不安中飘掠而过。在晃动的车上,江瑞的那个家再一次呈现在小纹的眼睛里。她觉得那是她的一间密林深处的小屋,谁也不知道它的存在。就是在那里,她知道了这世上每一种联系的脆弱性和暂时性。对江瑞,她从未有过什么牢不可破的感觉。这既是她和江瑞能够开始的原因,也是她和江瑞就要永远结束的原因。
  今天她不是为那幅画来的。
  她坐在写字台前,在写字台上压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她说我不想再来了。他问为什么。她不说话。他问是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还是不说话。他是不可能懂的。可是也许我也不懂。她对自己说。他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他不断地用手抚弄她没有被遮住的半边脸,像对一个迷途的孩子。她躲过他的手说,我要走了,谢谢你。江瑞当然不懂这谢谢的意思。江瑞看着她的郑重。他说那我把画取下来吧。她说不用了,挂在你的墙上更好些。
  江瑞还是把她带到那幅画下。它被挂在了他的卧室里。她仰头看它。它则俯视着她。她想起了一句歌词:“今晚你的眼神使我如梦初醒。”这幅画和江瑞是当初让她如梦初醒的眼神。
  如梦初醒。她喜欢这个词,一直都喜欢。可是现在她也如梦初醒地意识到,并不是所有的如梦初醒都是好事。有些时候迷乱一些也许更舒适些,更快乐些。江瑞使她从某种不当的沉缅中醒觉过来,她真的不知道这更好些还是更坏些。她无望地想着,也许我宁可不醒过来?她是一只被永远和彻底地惊飞了的鸟,再也不能回到原来的枝头上安栖。
  她看见江瑞站到一个凳子上,他要取下那幅画。那是一个三条腿的凳子。他的背部在向晚的阳光中有一种温热传递过来。她看见他伸向墙壁上方的手,因为长年浸染着油画料,已经有了树根一般坚硬的质地。她从江瑞手上接过那幅画,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她把它放在窗帘一侧的窗台上。那里还有最后一缕稀薄的阳光。在这样的光线下,那曾令她迷醉的子夜蓝色正在褪去她曾以为的深邃和苍茫。她侧了侧耳朵,在静静的黄昏,她没有再听到来自这色彩和图案背后那神秘的呼唤声。此刻,它摆放在在那里,正与窗台上的一本书,一只沾满画料并已僵硬的画笔以及一只有一个捏扁了烟头的烟灰缸,组成一幅平淡而日常的画面。它一副从没被吹动过的样子,在这杂乱中舒适而安逸。这杂乱和平常就像是它本来的家。
  江瑞坚持让她把画带走。她摇了摇头,在他的肩上若有若无地拍了一下。她想起温林曾对她说过:“我从未见过比你更迷茫的女人。”走在渐渐黑下来的夜空中,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似乎所有的疑惑,动摇,疼痛都已在夜风中,从她的心上剥落而去。
  
  七
  
  夏天很快就要来了,这个城市将再一次被夏天汗湿着。一年四季似乎都会成为无望的夏天。无望的生活也将像夏天一样延续着。她不知道它将在哪里终结。她有着一些不想深究的懈怠。温林似乎永远都看不出她的情绪来。她在他依然坚定的吻里,模糊地看着那确实的终局与不确知的时刻。有时候她什么都不去想。她昏昏欲睡,并且渴望,如果总能这样睡着不必醒来多好,那就不必因清醒而疼痛了。
  疼痛无处不在。邵雪说快来帮帮我吧。她疲惫的声音像个溺水者。
  邵雪要照一套照片。她没有见过邵雪二十五岁前的样子。但从邵雪的语气中,她知道那是光鲜不凡的日子。邵雪现在正试图留住它们依稀还剩下的影子,作为她曾经年轻过,美丽过,爱过和被爱过的证明。小纹兀自有一种“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凄楚。不是为她自己。
  邵雪要她们去陪她。繁华盛景是需要见证的,也是需要最好的女友去扶衬的。陈凌说她有事情,不能来陪。小纹猜陈凌知道自己没有这份好耐心,所以不敢来。
  踩着许多的雨她赶了过来。邵雪已经化好了妆。小纹坐在拥挤狭小并因为灯光晦暗而显得微尘飞舞的换衣间门口,否定或肯定邵雪试穿的每一件衣服。她一趟又一趟耐心而无奈地,在小纹的点头或摇头后,或者重回试衣间换试另外一套,或到隔壁去。摄影师正等在那里把邵雪此刻的瞬间凝固成永恒。她从未见过邵雪如此的顺从和依赖过别人的意见。她知道这是为了什么。除了在婚姻与爱情中的无奈和感觉中的绝望,不可能有什么能把一个总是明白自己要什么的自信的女人,变得精神上如此式微了。
  小纹看着邵雪进进出出,一件件地换上和换下那些夸张的衣服。照片上的她会因为摄影师加了柔光而显得妩媚娇弱,一副备受垂怜,备受呵护的样子,宛如一直活在桨声灯影里,宛如活在繁花盛树中,仿佛真的锦衣玉食不知忧苦。是了,就是了,照片也是不能老老实实地证明这终将过去的生活。它以另一种貌似真实的形式,使我们过去的生活,过去的某个时刻和这一时刻的心境成为谬误。
  邵雪穿了一件领口与袖口插满了羽毛的衣服走回来。换衣间正被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占用着。邵雪斜倚在门上看着小纹。她的身体有些歪扭,在那件羽毛衣服下显得臃肿,显出要放弃某种抵抗和坚持的疲累。小纹把视线从她的身体上扭开。她不忍再去看这样的脸与这样的身体。意志力的松弛会从身体的形态与脸上的肌肉上透出来,无所不在地提醒着这个人的真实精神状况。
  如果闵力看到这一切,他会心疼吗?或者他会觉得厌烦和怜悯,对一个挣扎中的妻子?因为爱如逝水,但逝去的爱比流过的水还要无情。
  那个女孩子是在照婚纱照。她的男朋友在另一侧更衣。他在脑后梳了一个马尾辫,显出在从事某种与艺术有关的职业。他很疲倦的样子。是被不停地换来换去的衣服弄的,也是被即将来临的婚姻弄的。他现在穿了一身黑色的日本武士服装,坐在一个矮木凳上,双手拄在膝盖上,以支撑起疲惫的身体和疲惫的精神。他看起来很无奈,又很绝望,又很麻木地注视着其中的一个墙角。整个人看上去像正在融化成液体似的,不可阻挡地要垮下去。那个女孩子换了一条吊带长裙,整个背部都露着。她不知要干什么,老在那男朋友面前走来走去的,还不时地拍一拍那未来的丈夫。而那未来的丈夫对那一大片白花花的肉毫无反应,麻木不仁,显然对那露出的和遮盖着的都已烂熟于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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