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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1期

马蒂斯线条

作者:人 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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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希望有一种均衡、纯粹的艺术,这种艺术不烦扰人,也不使人不安;我希望一个疲惫的、伤心的、困惫的人,在我的画面前享受到安宁和休息。
  ——马蒂斯笔记
  
  《马》(1900年铅笔)
  
  几乎就是一根线条下来,转折处稍有停顿,马蒂斯在那转折处留下了一些作为一匹马必须拥有的力量,在宁静中半松半紧的力量。从脊背到头部的线条如一根在风中有力抖动的线,为了流畅如风,甚至省略了逆起的双耳。
  悄悄牵动那根线,马会走,再牵,马的一部分会消失,而后,白纸上似乎从来就没有过那匹马,只是一根线在你的手里提着,轻飘,似乎只是马的灵魂,没有任何一些分量,无法提住,太轻了!
  整整一匹马,怎么可以如此之轻!
  
  《摩尔式小咖啡店》(1911年钢笔)
  
  咖啡店大约就需要这样小,用稚拙的线条搭建,只有一个高大沉默的侍者,三几张没有上漆的木头桌子。门前是泥土,洒满阳光。
  大多数人都是匆匆进去,搁下一枚硬币,不消几分钟,就喝完了那杯现磨的真正能提神的咖啡。这样的男人离开时是不打招呼的,但在走出那似乎有些窄小的门的时候,他的手在腰间轻轻按了一下,那里该是有一把白朗宁左轮手枪或是一柄刀子的。这个人只是一下子就闯入阳光,有些不大适应地皱一下眉头。
  只有个别人,比如一个诗人,会在一个阴天在那儿静静坐上一会儿。他同样也不说什么,高大的侍者也同样不说什么。诗人按在桌上的那枚硬币,侍者很清楚他在要些什么。他啜饮得很慢,也许还会再添上一杯什么,也许是那种叫作墨西哥懒虫的清澈如水晶的烈性酒。那酒和几千里之外的中国的某种白干酒十分相似,但他知道侍者不会骗他,那个国度实在是离这儿太远。
  诗人出来的时候,他刚刚想好了一首有关死亡和抑郁的诗,充满了咖啡和酒的气味,但是奇怪的是,它最后的几句又透出了阳光。
  
  《丹吉尔海湾》(1913年钢笔)
  
  画面下部三分之二是空白的陆地,只有画家细细的一行签名。上面三分之一处是海岸线,很窄地露出一溜海面,几只小船,沿着海岸线孤寂零散的屋舍。
  我几次看这幅画时,最后的目光都是落在海岸线下面的大片空白,那儿的空白似乎有太多的可看可感受的东西。似乎可以伸出手去摸摸,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隐藏在里面。虽然眼睛不断提醒自己,那儿一无所有。
  马蒂斯是懂得那些空白的,懂得用这种空白让最少的景象沉甸甸的。
  
  《画家马尔凯》
  (1914年单刷版画)
  
  黑的背景。画家的脸只是几根简略的阴刻线。盯着看,久了,会叫人觉得有几分无名的恐惧。
  画家的脸因为阴刻线稍细的缘故,恍惚间会觉得时隐时现,若有若无,而像一个文雅的杀手。那眯着的一双眼睛,庖丁解牛一样,似乎早已看清了从他面前路过的每一个人的骨头。
  
  《鱼卵纹饰》(1945年苇杆笔)
  
  也许只有马蒂斯才会对这样的东西如此感兴趣。早期生活贫困的画家,为了谋生,曾经做过民间的彩绘匠。
  这一组鱼卵纹饰,第一排鱼卵纹饰是规整的,可以想见马蒂斯绘画时宁静的心境。马蒂斯似乎是在创造生命,有些拘谨和庄严,试探性地将一个个鱼卵复活在一张冰冷麻木的白纸上,似乎稍稍的失手都会带来难以弥补的缺憾。
  这一排鱼卵过后,我猜想马蒂斯并没有画那些鱼卵之间短的连线,而是一鼓作气将通篇的鱼卵画完。从笔势可以看出,越到后面的鱼卵,画家越有些随意,以至于最外侧的鱼卵,就如同一篇中国书法里草书的收笔。笔力不减,但是毕竟有收笔的意味。研究过东方艺术的马蒂斯,无疑是见过中国书法的。那种纯粹的线条艺术,和马蒂斯追求的纯粹艺术,艺术里直觉的发挥,毕竟有相似之处。
  鱼卵纹饰完成,毕竟是松散的。画家试着在上面一行用短线连起,但很快就发现过于繁复了,也因此从第二行起,减少了一些短线,这些有着“某种共同的性质”的东西,终于以更为合适的方式连接了起来。
   这样的连接方式,那些鱼卵从它们本来的杂乱无章,显现了生命与生命,甚至每一对鱼卵,都有着拥抱、接吻甚至是交媾的意味。
  
  《裸体写生》(1947年碳笔)
  
  肩部以上,大腿以下,是忽略的。身子略侧的女人,向右四十五度角,最好的显现角度。
  第一笔从右乳上面开始画起,入笔是轻微的。圆弧的线在乳房下面稍稍停伫,忽然转折向下的地方,是女人身体最为柔软的部位之一,细而娇挺的肋骨。换句话说,女人是在娇嫩的肋骨上有一层薄薄的泥土,上面就生长着那美丽迷人的有着淡红乳晕的花蕾。乳房只画一只,一只乳房已经足够,另一只可以免去了。
  这一笔再往下抚摸着女人的肋骨,是温暖平滑有弹性的小腹,它的略略凸起的健康的富于弹性的美。然后,线条在腹部以下坚实地收进去,如一个完美的盛满了甘泉的水瓮。
  右大腿外侧那一笔,无疑是第二笔。柔软温暖的腹部过去,马蒂斯无疑需要坚实饱满的一笔。它的矫健让男人们轻易不敢去触碰那只娇嫩的乳房。
  第三笔是左大腿内侧的一笔,可以让右大腿那一笔不显得孤零零的。奇异的是大腿由粗转细的一段,笔锋忽然柔和。我怀疑那一瞬,老迈的马蒂斯忽然充满了感动,热泪盈眶。
  丘陵已经完成,一切依赖的将是大地。第四笔正是这样。从左肩头开始,入笔已然是轻微的,似乎是怕生冷的碳笔伤害了柔嫩圆润的肩头。要下来才粗一些,脊背大约也是需要这样的粗笔的。而臀部则肥沃,大地连接腰而徐徐展开。
  这样裸着的女人大约是惯于在满地鲜花摇曳的田野的,即如是在室内,也拉开窗帘,阳光如暴力一样涌入。
  大约也只有马蒂斯才可以做到,创造一个女人,只需要四笔。
  
  《人物卧像(死去的基督)》(1949年碳笔)
  
  1947年以后的马蒂斯,连续画了多幅基督殉难,这对于一个多年来习惯于“美”的马蒂斯来说,有些异乎寻常。
  马蒂斯捏着碳笔的手,似乎是在人世抚摸过去,抹去大地蒙着的厚厚灰尘,露出苦难的拯救者身躯的一根根冰冷、生硬、绝望、痛苦的,死于背叛、无知、残忍的线条。那些线条粗拙,没有细部,也不大规整,叫人想起原始艺术和儿童绘画。身躯上的大量阴影在马蒂斯作品中也是少见的。
  我不知道马蒂斯这一个阶段(疾病?)在想些什么,但无疑的是,马蒂斯在思索死亡。先前那些优美的线条,在死亡面前戛然停滞,变得滞涩,沉淀,似乎就是自然界沉甸甸的物质。
  
  《基督受难像》(1950年碳笔)
  
  马蒂斯画过许多基督受难像,但这一幅最为奇特。
  马蒂斯笔下的基督都仅仅是简单勾一个头部轮廓,五官一笔带过,有面具的意味。
  这一幅依然如此。基督的脸在画中一块似乎是给谁提着的一块画布上,一个非常庄重肃穆的,竟然给画家如此处理着。
  画面上似乎是给手提着的地方,笔法是熟练的,基督本人,面部有儿童的幼稚手笔,几乎不会绘画那样。
  也许是太过于熟练的线条,是无法表达这种题材的,基督内心的世界,需要这样的线条,陌生的有些尝试的线条,才可以有更深的表达。
  也许马蒂斯是把基督从肉身分离了出来,成为一种符号、象征。
  
  人邻,作家,现居兰州。已发表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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