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作为重信房子的父亲
作者:重信广末 燕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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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文艺部之后,她认识了许许多多作家。完全是个文艺门外汉的我感到有些意外。房子常常会在家中叫嚷几句“今天我见到了井上靖”之类的话。后来我又听说,加藤周作招聘秘书,房子也曾经前去应聘。关于文艺理论方面的话题,房子在家从不提起,但我知道她坚持不断地写作小说、诗歌之类的东西。如校内杂志上刊登的诗歌。房子因喜爱女作家幸田文,她给自己取了笔名叫幸田沙代,并用它发表作品。如:《那个黄昏》——那个黄昏/如背负重荷的商人的/沉重的足音缓来/于是/一边流着白色的白色的眼泪/在我面前震颤。那个黄昏/连绵不断地/在雨雪交加的寒冷中/可怜地拖着跛腿蹒跚而至/于是/说/多想看到橙红色的灯啊。那个黄昏/像被孤独撕咬、吞噬的诗人/将空如杯盏的心倒掉/于是/将长叹抖落在地。那个黄昏/是荒寂的地球/的一滴露珠/落下、落下。
那时,房子还曾经出演电视台的“青年的主张”竞赛节目。我家里,房子虽然不错,但是她姐姐更出类拔萃。要决定出场时,姐妹二人合计,由姐姐写稿,妹妹背诵。房子的巧舌善辩虽在最初的两分钟让记者惊叹了一番,但毕竟是临阵磨枪,很快就招架不住,十分钟的雄辩节目,三分钟一过就乖乖下了讲坛。尽管是有头无尾,不了了之的演说,但还是进入了前三名。
还记得这时正是市议员选举之际,某保守派系的候选人请求房子帮助精选声援演说。房子很爽快地答应了,且以课余打工的心情每天去帮忙。在我家附近演说时,我也不露痕迹地竖起耳朵。房子口齿伶俐,她的演说循循善诱,连我也不得不服她。选举投票的前一天,车站前人山人海,房子高声疾呼“如果违背了大家的心愿与期待,就请大家将××杀掉吧。”由于这句话的作用,该候选人顺利当选。“请大家杀掉他吧”的演说方式,一时成为人们的余谈笑资。
关于房子的演说,还有一个日后谈。由于上次选举演说优秀出众,福岛县的县议员又来邀请。这回是社会党的候选人。自民党实力强大,房子的候选人最初根本不为人所重视,但到开始查票时,上午获票第一,下午这种趋势也停滞不变,这次也归功于房子,结果房子被候选人大为感谢了一番。
房子从高中开始,常常将家里附近的孩子们召集在一起,做义务家教。这是她不计报酬的奉献活动的一种。只要她决心要做的事,就立刻付诸行动,她是个正义感很强的孩子。
本来,房子没有去普通高中,不能不说是由于家庭窘迫的缘故。当时我家生活困顿,迫于生计,我想早晚孩子们得出去工作,比如我自己;学校的教师这样受局限的职业,找工作很难,普通高中就职也不容易吧,无论男女,有一门糊口的技术在手,就没什么好担心了。这是我那时的想法。
家境贫困这一点,至今使我对孩子们深感愧疚。无论是房子,还是其他孩子,如果家不是如此贫困,应当全都能从高中直接进入大学的。遗憾的是没有一个孩子我能满足她们的愿望。而且至今我家仍在困窘的生活中挣扎,我作为父亲真是不合格,内心十分辛酸,懊悔又干着急。
房子虽然从不发牢骚,不抱怨,但是她比别人更加痛感贫困的滋味。房子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是前二、三名,但却不能升大学,房子或许对自己的处境一定深深地思考过,为什么正经认真地生活,却仍然如此贫困呢?
当时我还没有将现实与自己的生活态度,与房子联系在一起。房子开始稍微有自己的主见的生活方式,是在辞去高中毕业后从事了一年的工作,进入大学之后吧。(明治大学第二文学部史学系。不消说,这时“革命”一词尚未出口)她之所以选择夜间部,是因为白天要打工。做家庭教师,女招待,店员,以及上面提到的选举演说等等,都是为了生活,房子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她从不诉苦,从不抱怨。
那时,房子的理想是成为学校的教师。她说“去偏僻的小岛当小学教师也好,爸爸每天钓鱼什么的,悠闲自在的生活”,房子无忧虑地说些梦话。
房子参与学生运动大约是进入大学二年级左右。她将她的伙伴带回家,我有时也与她们聊天。孩子们知道我曾经参与右翼武装政变的事。她们并不知道父亲那时干了什么,但她们知道父亲有过那样的经历。我向孩子们讲述了自己故事的梗概,话题当然触及革命。
我认为为推动历史的后浪推前浪,有时革命是必要的。无疑,时代的当权者决不会允许的。日本也曾经发生过大化革新、明治维新等,都是壮丽的革命。在中国,本来就是由天来执政,掌管人间。替天行道的天子,背叛天意时,取天子之命,改朝换代的革命思想。在西洋,虽然没有天命的思想,但是现实社会中王道行不通,群众蜂起暴动。
不过,房子所倡的赤军世界同时革命理论这点,我直到最后仍坚决反对。我指出,大化革新时,如果大中兄皇子一派的计划在实施的前一天被苏我氏派发觉的话,那么革命因此遭到了挫折。革命是如此微妙。另外我又举例,二·二六事件时,革命派制定了那么绵密、细致的计划,做了充分的军事准备,反复斟酌,研究对策,结果还是失败了,革命如此复杂、困难,一国的革命尚且如此,何况世界同时革命?我反复强调了赤军的过于天真、幼稚。如果说中国的“天”指的是客观性与必然性,那么房子她们的理论里“天”完全缺乏。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是希望她们明白,赤军的理论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然而,房子轻易不改初衷。不久女儿便不知不觉地逃离了日本,与奥平刚士君“结婚”一事,我也不知道。
我自己觉得我已同房子把该说的话都说过了。我们父女俩都不擅长爽快、直接的理论交锋。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或许根本不像议论,争论。
为何正经、认真地生活,反而贫困?维新时期的国学者平野国臣有一首短诗,反映了房子的心境。“曾经君王倘若令天下安康,百姓浇花弄草的日子悠悠然吧”,浇花于东篱,弄草迎日夕,像普通姑娘一样结婚,生孩子,过一份平静安宁的日子。然而,这世上还没有平静、安宁,因此,房子的心愿是求得人世的平静、安宁吧。
房子定期每月一次给家里寄信。告诉我们,教其他伙伴矿工之歌等革命歌曲,与大家一起快乐地引吭高歌,去游泳时捉到章鱼烧煮着吃,味道真不错等等。似乎日子过得悠然安闲,无非是不要父母替她担心罢了。中国加入国联时,我做了首汉诗,想房子反正读不懂,还加上了假名寄给她。
惊涛骇浪震天穹,
天地异变撼柱门。
应视时代潮流转,
审时度己拓前程。
房子的回信中写道,爸爸,希望你不要过于劳累,涂几句汉诗,轻闲自在的安度晚年云云。
特拉维夫机场杀人事件之后,房子的名字再次令媒体热闹起来。同时,我家里接踵而至的不仅有周刊杂志、电视台的记者,还有各种各样威胁、恐吓的电话、信件。媒体炒作房子“百分之百风华正茂的女性魅力”、“八面玲珑美人为三角恋爱苦恼”等等,我很不心服。更有甚者,写房子“优秀学生高中时代失足下水,利用独特的妖媚和令男人垂涎的笑脸,摇身一变为千锤百炼的女斗士”等等,我实为不满。
难道不作秀,不迎合人们的兴趣大写特写,就卖不上手吗?写作这类消息报道的人,大概认为读者低俗得到位了吧。寄到我家的信件大半是指责我的。你这家伙的女儿利用色相诓骗纯真的年轻人,引诱他们误入歧途……等等。尽管如此,这二者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差别,还是可想而知。
关于父母们的报道,我同样感到可疑。劫机事件时、联合赤军私刑事件时,父母们不停地反复道歉、谢罪:“养出这样的犬子,真是死不瞑目。深深地道歉。”或是缩紧脖子,没脸见人,用十分沉重的语调说:“不孝之子犯下这样无法无天的罪行,实在是对不起世人,对不起对不……”。作为事件报道本身,对于孩子们的罪行,由父母们来谢罪、赎罪,似乎是可喜可贺的圆满结局。果真如此吗?拥有结局的是消息报道而已吧。事件发生后不久,听说有的孩子的父母不得不辞职,还有的父母因此自杀。倘若属实的话,父母辞职、自杀的责任,又由谁来负呢?是他们的孩子,还是连他们的父母们都要被恶意谴责、声讨的新闻界呢?
我在宫崎任教时,曾有位学生连每月仅二十元的学费都交纳不了。该生的家庭靠传授插花艺术为生。由于该生的兄长被作为共产党新派人物逮捕,去他家学习插花的人一下子跑光了。那时我便深感一种肉眼所看不见的社会暴力。
现在,似乎为政者沉默着。但是新闻界作为代言者,将生育了赤军派的孩子的父母们,作为新“赤色”来同声谴责、非难,这种想法不过是愚蠢的父母对子女的偏袒罢了。
打个比方。悄悄地在母鸡孵化的鸡蛋中搀杂一只鸭蛋,蛋中长大的鸭雏儿很快就要跳入河中吧。不管母鸡怎么呼唤,天性喜欢水的鸭子不会回到母亲的身边吧。或者人们会认为,母鸡也应当跳入河中,无论如何死拖硬拽也要将鸭子带回岸边吧。
不管怎么说,房子已飞到海的另一边去了。事到如今,我就是跳进河里,鸭子也不会回到岸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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