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筑万松浦记
作者:张 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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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林中,难免想象做一个林中人的幸福。可是这种打算太奢侈了。这种奢侈不可以留给自己,而应该留给更多的人。
人缘
一个情境在心中渐渐完成,这就是在港滦河边、万亩松林的空地上盖一处书院。是“书院”而不是别的什么,是因为这两个字所包含的“内美”。
中国古代有著名的三大书院,如今除了岳麓,其余学术不兴。书院是高级形态的私学,起于唐,盛于宋,是中国大学的源头。现代书院该是怎样的姿容,倒也颇费猜想。静下思之,她起码应该是收敛了的热烈,是喧闹一侧的安谧和肃穆。热闹易,安稳难。在记忆里我们从来都是热闹的,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热闹。可是一些深邃的思想和悠远的情怀,自古以来都成就在有所回避之地。它的确需要退开一些,退回到一个角落里。
于是就想到找一处角落、一个地方。龙口地处半岛上的一个小小犄角,深入渤海,像是茫茫中的倾听或等待,更像是沉思。更好在它还是那个秦代大传奇的主角——徐芾(福)的原籍,是他传奇人生的启航之地。港滦河入海口处的古港也曾被认为是他远涉日本的船队泊地,当然更多的人认为是离它不远的黄河营古港:东去三华里,二者遥相呼应。一个更迷人的故事就发生在脚下:战国末期,强秦凌弱,只有最东方的齐国接收了海内最著名的流亡学士,创立了名噪天下的稷下学派。“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就源于稷下。随着暴秦东进,焚书坑儒和齐的最后灭亡,这批伟大的思想家就不得不继续向东跋涉,来到地处边陲的半岛犄角“徐乡县”。这里由是成为新的“百花齐放之城”。而今天的港滦河入海口离徐乡县古城遗址仅有十华里,正是她当年的出海口。
可以想见,秦代一统海内最初几年,徐乡城称得上天下的文心。
十余年来龙口人越来越多地迷于“徐芾研究”,而且声动南北,呼应京津,大约几十位教授发起成立了“徐芾(福)国际文化交流协会”。不说它的学术,只说这种追忆和缅怀所蕴含的一种地方自豪感,也许还有他们未及领会的另一些东西的珍贵。思想需要一种连绵性,传统也可以在追溯中慢慢建立。这个艰苦的过程已经开始并且不能停止,于是就给了我许多启发。多少年来,当地有多少热衷于文事、具有文化眼光的境界高远之士,在此不再一一列举。那将是令人感动的一长串名字。没有他们的热烈倡议和实实在在的支持,书院择址海滨河畔的意念就不会生成,更不可能坚定。
在那些令人难忘的日子里,不止一位朋友与我一起实地勘察,迈步丈量穿林过河。往往是多半天过去,面无倦容手持野花而归,谈吐间全是书院遐想。朋友即便身负重任,日理万机,也未曾把一件浪漫的设想掷于脑后;那种于俗务操劳中顽强存留的超拔的精神,实在令人钦佩和铭记。好像从来如此,一种信念和决意必须在人缘里生成,没有帮衬就不可能成功。
后来又有远城友人、海外文士抵达这个犄角。我们仿佛一起倾听了当年的朗朗书声和稷下辩论,激动不已。至此,对我来说,书院还未破土心中先自有了梁木。它是众手举力搭建的。
读书处
十余年来我一直寻找和迷恋这样一个读书处:沉着安静、风清树绿;一片自然生机,会助长人的思维,增加心灵的蕴含;这里没有纠缠的纷争,没有轰轰市声,也没有热心于全球化的现代先生。在这里可以赏图阅画,可以清颂古典,也可以打开崭新的书简。可惜这在以前仅仅是耽于幻想,而在我徘徊林中河畔之时,这样的机会总算实现了。只要带上书,携一个水瓶来到林间空地,坐上干艾草或一段朽木,背倚大树即可有一日好读。来时天气晴好,心情自然。若风雨袭来时则可奔海边渔铺,太阳热烈时会有枝桠遮护。远近是鸟鸣兽语,海浪扑扑;仰向高空,或可见一只盘旋的苍鹰。
我相信有一些好书必需自然的润释,不然字迹就会模糊不清。记得以前苦读中尚不能明了之处,一旦坐上林中空地则一概清明、进而着迷。特别是中国的典籍,那简直是由花草林木汇成的芬芳精华,除非远离现代装饰的房间而不能弥散。我与三两好友入林读书,一天下来不觉得疲累,也不感到漫长,而是于陶醉中享用了宝贵的时间,有一种最大的休憩和充实的快乐。
我不知道古代的稷下先生们踏上这里是怎样的情景,此地又做了什么用场。但我相信这里绝不会是林荒。因为它离一个繁荣的古港只有短短一华里,想必会有不薄的文明。时越两千余年,它的斯文不灭,仅仅是沉淀到土层而已,化为一片繁茂的绿色生长出来。我甚至想象那些稷下先生就站在此地辩理说难,手掌翻飞,一个个美目修眉,仙风道骨。总之沧桑巨变,隔海听音,丛林守护的大半是永恒的精神。林中阅读的间隙少不了神飞天外,幻想起浪漫的远古。我想像那些远涉大洋的探访,琢磨《史记》上记载的那段惊心动魄的大迁徙,心中怦然。这段史实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还要遥远和惊险。不知有多少次了,我与朋友在这里流连,时有讨论。有一次当我们安静下来,甚至发现了一只专注倾听的大鸟,它隐在枝叶间一动不动。这或许是两千年前的一个灵魂,是他们飞越时空的化身。我记得朋友先是一怔,接着响起喃喃诗声,连接了草木的一片。
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不能不又一次意识到,这种情与境在全球化的喧嚣中已近梦幻,它真的是太奢侈了。这种奢侈实在不可以独有。一种分享和转告的念头滋长起来,并在心底发出催促。我们知道,应该脚踏实地做点什么了。那种长期以来的理想和期盼正与此时心境暗合如一,让人把一个深长的激动悄悄隐藏下来。
多么静谧的林子,海浪都不忍打扰它了。
开筑了
修筑一座现代书院的心愿渐渐化为一张蓝图。书院不是研究所,也不是一般的学校。“书院”这两个字所包孕的精神和内容,或许只可意会。它在今天将是什么形象和气质,真得一个独自守持的人才能把握。当然,它不能奢华也不得张扬,只应安卧一角倾听天籁,与周边天色融为一体。静下时不由得问一句:自宋代风行的书院体制缘何由兴到衰,它宝贵的流脉直到今天不绝,其缘由又在哪里?
我知道,在一个角逐急遽同时又是极尽虚荣的时光,筹集巨资团结商贾筑起皇皇楼堂已不是难事。难的是始终敛住精神,收住心性。今天做事未必秘而不宣,却难得坦然自为。一切不仅是为了结自己的梦想,而是接续那个千年的梦想。一条港滦河波浪不宽,如何载得起这么多沉重,可见须得一点一点经营,一*$一*$堆积。首先学会拒绝,然后才有接纳。砖石事小,人脉为大,有一些质朴的精神,有一点求实的作为,这样才能有一个起码的开端。
我让善绘者一遍遍描叙轮廓,让专门家细心制定结构,又经历三番改动五次争论,终于有了个主意。我甚至想象,它该是顺河而下的船夫登岸歇息处,是造访林莽的远足借宿地,是深处的幽藏和远方的消息,是沉寂无言者的一方居所。朴素是不必说了,但要坚固得像个堡垒。古代书院并不高大,今天的书院也不应太隆。它要隐在林中空地上,伏下来静听河水和海声;每天到了午夜,它会有一个深长的呼吸与林海河流相通。不言而喻,它的身边还应有古树老藤,就是说它连系着原野上的一草一木。我对施工的人说:在这儿人是第一宝贵,树是第二宝贵。
开筑了,最初的日子颇为顺利,但地基深挖下去就遇到了古河淤泥,这就需要清泥填沙,需要打进粗长的水泥桩。还有尽力躲避空地林木的问题,因为一不小心就会碰折一棵树木。事至半截有野夫纠集一起,有零零散散的阻拦,这些当不出预料。有人出面化解鼎力相助,更是感激在心。总之同志们未敢懈怠,只盼早日成就起来才好。整个过程都有赖地方,他们守土有责,爱惜文物,拳拳之心令人铭记。七月大雨,冬月霜冻,施工者辛苦劳作,操持者多有勉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