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出门在外
作者:王小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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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的大学没有学制,没有限定毕业时间,一个人可以终生就读,有人边工作边读书。但是我认识的一个和德国人结婚的中国女人,她做三份工作抚养两个孩子一个丈夫,我和这丈夫通过电话,客客气气,可惜不会讲汉语。听说他是个大学生,只热爱读书,厌恶工作。
一个德国教授朋友与我们同去奥地利,他走到哪儿都背着他的双肩背包,边角早已经破了,蓝灰的包用白线补过,下雨或晴天都穿塑料凉鞋,松塌塌的袜子。他喜欢足球,问他对拜仁慕尼黑的印象,他马上摇头说:不,不好,那是资产阶级的球队。说完了,连他自己也感到不合适,马上自嘲说:现在,谁是无产阶级的球队?他是六十年代文化的一代,金斯堡和嚎叫的一代。有更熟的朋友挤兑他:听说连你也有西装了?他似是而非,不说话。一个德国教授有西装也是新闻?
我们在斯图加特的住所正在维修中,每到工作日上午十点左右,会有穿白色工装裤的高大工人提着小桶油漆涂涂抹抹,十二点不到,他就下班,开上他的白车走了。感觉在德国,时间要调慢,行走要放缓,思索要沉稳。再不回国,我们将慢慢变成另外一种动物。
人为什么一定要努力向上?上,是个什么东西。人为什么要不停止地创造积累财富?财富又是个什么东西。有时候我稀奇古怪地想,如果陶渊明穿越时间到了德国南部,会不会觉得他的桃花源就在这个“罗刹”的国?
见到中国人
我们到阿姆斯特丹,天已经全黑了,下雨,街上光闪闪的几条有轨电车轨道。雨,让我们想快一点住下来,吃一点热东西。很快看见霓虹灯闪烁中国字,刚想走进那个供着红堂堂关公像的大堂,中国似大摆筵席的白酒气味把人冲得后退,天啊,怎么走到天边,这味道也能追踪到天边!我们回到大街上,想想出来才不过两个月,就承受不了中国酒楼的气味了。随后,有中国人出来,当街四顾剔牙。估计这酒楼包下了中国旅行团的食宿,属于定点部门。
冒着雨继续继续走,进一家挂香港酒楼招牌的餐馆,女老板说吃过饭会帮我们联系到适当的酒店。一直,她用粤语说,我们用普通话答。她问:你们为什么不是跟旅行团?我们说:自己坐火车从德国来。她听了,立刻变得热情又亲善:在这里,有人问你们从哪里来,你们要说折而慢!她的意思是说来自“日尔曼”。就在这时候,有人忽地闯进来,逆着光,整个人湿淋淋的,戴眼镜,中国人。他以报告火警车祸的急迫冲到屋子中间,大声问:能不能说普通话?在场的一老板一大厨一侍者和正吃饭的我们,全愣了。大厨问:你有事?来人问:红灯区在哪儿?大厨一扬手:一走就看到了!那人转身出奇地快,立刻消失在雨中。小店里突然起了一片暴笑。
突然出现又消失的问路人,大约是想离开旅行团,短时间内安排单独活动,但是他太唐突,太搞笑,简直成了女老板叮嘱我们要说“日尔曼”而非来自中国的有力注解。
为什么中国人这么多?一个才离开中国一年的留学生向我们诉说新出来的学生使他们丢脸。最近,我见到一条新闻,德国的斯图加特大学里贴出匿名信,抱怨学校里的中国人太多了!
斯图加特的国王街上有间esprit专卖店,来自中国云南的金女士在店门外有自己的摊位,一个摆在凳子上摊开的木盒子。金女士主营东方首饰,几十枚戒指,大的卖七十马克,小的五马克,她对我说戒指来自泰国,而对德国人她说来自中国。因为买电话卡和她认识了,有一次,她去洗手间,委托我帮忙看戒指,她说,会有人偷!弄得我紧紧守住木盒子,好在没人来过问。
金女士更多时间都在卖电话卡,据她说中国人都找她买卡,她还有点鄙夷德国人,说他们不用电话卡,嫌拨号麻烦。他们太懒,她说。金的目光恍惚不定,总在转,总好像预感有事情发生,总在警觉中,特别是她向沉定的德国人介绍商品的时候。我想她的神色,是多年来在中国形成的,自己没有感觉。我在巴黎的华人区美丽城也看到类似飘移的眼神,据说那里是温州人的天下。
我总试图从纯客观角度去评判旅居在外的中国人,可惜太难了。柏林和巴黎的中国国货商店我都进去转了,感觉那里陈列着遥远又稀奇古怪的中国,店里昏暗拥塞密闭,霉味很重。所有货品都是今天中国国内很难见的:粗瓷碗,竹筷子,大盘蚊香,火柴肥皂,地道的1970年代偏远县城的国货展览馆,连我转出来都感觉中国远了。
柏林一家有点名气的中餐馆装筷子的纸套,上面印有图画,几幅有关筷子使用步骤的图示,好像中餐神秘得错了一个步骤将不能进食。
荷兰东部一个叫亨厄洛的小地方,我们没想到在那里见到一家旧货店,有中国的斗,四种,样式大小都不同,有一个斗上刻了字:日进斗金,字字新涂过金粉。敲一敲,好木头当当响。我真喜欢那斗,起码它是真货,早年间飘扬过海,又沉重又占空间,当年被“黄皮拉瘦”的中国人带到荷兰去,多不容易。
在相当偏僻少人的东北部吕根岛的萨斯尼兹,我们见到一张中国面孔,一个瘦小女人,推辆小车,在灰暗起风的海滩上卖面饼夹豆芽,背景是波罗的海,再远一点是前苏联的领土。我们想和她讲中国话,她有点冷淡,表示她是中国人,但是不会说中国话,她是出生于德国的中国人?
我一个同学1980年代去挪威讲学,中间写信来说,走遍世界都变不了这张中国的脸。麦克尔·杰克逊不是变成了个白人?皮肤问题不在这张脸上,在于中国给了你的又沉又久远又错综杂乱的全部。
王小妮,诗人,现居深圳。主要著作有诗集《我的诗选》、《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长篇小说《方圆四千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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