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瞬间即逝
作者:蒋子丹
字体: 【大 中 小】
很晚很晚才认识江堤,以至于再过六十个小时就是他生命的终点。可是,当时没人知道。我们在岳麓书院的门口相见,身后是那座与中国历史上若干大儒有过密切关联,因而千古留芳同时也被江堤深切热爱的庭院。握手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牙龈正在渗血,况且量不算少,打量之下觉得他的脸色发暗,头发虽黑但缺少光泽略显枯槁。异样的念头在心间轻轻一闪而过,尽管初次见面相互还很生疏,仍然不揣冒昧地提醒他,你的牙齿在出血。江堤似乎毫不重视,淡淡一笑说,天热,上火了。接下去大约一个小时,江堤领着我们在书院里参观,一副副对联,一方方碑刻,一间间房舍地介绍,来龙去脉有根有据,娓娓道来让人如沐春风,真的忘了自己正身置江南盛夏摄氏三十九度的酷暑之中。略费些踌蹰的只是,如这样一年四季不知要例行多少次的讲解,想来对江堤大约是件不胜其烦的差事,再看他时,偏偏一派乐在其中的样子,神采飞扬之时还将方才停留在脸上的暗色褪了干净。
后来我们去了江堤的办公室,一间哪儿都是书呀刊呀报的老房子,用眼睛一扫你大致便可了解房主的充实和忙碌,交谈之下,果然是手下心中数事并举,除非十分勤勉之人万万做不来的。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那种一说起自己正在做着或者预备做的事情就兴味盎然的神情。这些年四下走走,接触得最多的心态是“美好的生活永远在别处”,看得最多的表情是心不在焉或无精打采,听得最多的言语是诉说厌倦茫然和孤独无奈。到处是无所事事的繁忙,到处是无话可说的热闹,像江堤这样对自己所处的位置如鱼得水,对自己所操的行业如愿至深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已经很难遇见。江堤去外边替我们找水喝的时候,同行的朋友王平向我介绍说,他本来从湖大工科毕业留校任教,十多年前因学运表现被冷藏于此,没想到在岳麓书院反而找到了最适合他的工作和生活,不光他自己受益匪浅,书院也因为他所策划的千年讲坛电视节目重新被人认识。王平还说,更重要的是他做得大事又处处低调,是一个难得的干才。听后感慨,顿觉与这个新朋友又熟悉了几分。谈笑之间,我看见他的牙齿缝里,血还在汩汩不断地渗出,忍不住又一次对他说,你的牙齿还在出血,是不是应该看医生。他正滔滔不绝地讲着湖湘才子王湘绮的恃才傲物的趣事,并不想让眼下的琐事搅了他怀古的大局,只停顿了一下就把这个提醒忽略过去。
时至正午,大家谈兴未减,便相约一起吃饭,还叫来了作家何立伟和记者奉荣梅。席间大家举杯互道幸会,江堤的牙齿间血流得更显眼了,看着那血迹我忽然想说“祝你健康”,结果不知为什么这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祝辞,轻轻地咯了一下我的嗓子眼,又被咽了回去。分别的时候,我跟江堤交换了电话号码和E-MAIL地址,说好今后多加联系。几个小时之后,我搭乘飞机返回我的居住地海口。飞机从黄花机场的跑道上腾空而起,正是长沙城刚刚进入亢奋状态的时分,机翼下边一片辉煌的灯火,犹如苍茫的历史迷途在它的土地上曾经呈现的思想与智慧一样璀璨。这座城市,说起来是我长大成人的地方,可我对它的历史它的变迁它的现实,到底有多少了解多少认识多少挂牵呢。然而,江堤曾操着很重的衡阳口音有些得意地对我说过,他是一个长沙通。
星期一上午,离我与江堤握手相识不到七十二小时,王平在电话中万分震惊地告诉我,江堤已经在六个小时之前因肝脏血管破裂猝然去世,享年不足四十一岁。我回想起他的牙龈间不断渗的血迹,一次次假设要是他当天去医院就诊也可能幸免于难,更加深了心中的惋惜之情。匆匆结束了会议,从《天涯》编辑部调了江堤的散文来看,他正有几篇散文被杂志社通知留用。我在一种凭吊的心境里,读了江堤的遗作,发现有多处精彩的片断竟如不祥之兆预言着今天的现实,比如他在《绝途》中宣告:万物都在绝途上瞬间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