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老牛的外国或外国歌

作者：何立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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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一上年纪，就喜欢怀旧。我说的不是我，是说我一个朋友老牛。我上了年纪，但是还喜欢扮嫩，虽然是秃颅，却爱顶一顶棒球帽，无发无天，仿佛随时提脚就到迪厅里去海一把的模样。所以跟我免谈往事，就这么把一大把年纪藏在咖啡馆的暗影里头了。我们年轻的时候说谁在白天的阳光里看上去显老，晚上在夜黑风不怎么高的地方看上去显嫩，就说该人是“夜王心刚”。所以我见女士一般都是在晚上，当然，咖啡的单子还是要我这个王心刚来“埋”的。
　　人家老牛就不一样，显得很真实。见到你不是今天天气哈哈哈，而是叙旧。逮一个叙一个，情形有点像民间的故事——说一个人拉二胡，拉得臭极了，有一个夏夜他在满是纳凉人的禾场上闭着眼睛拉了老半天，自觉得有些累了，就把眼睛睁开来，却发现只有一个人坐在他的面前。他感动得一塌糊涂，唏嘘道他这是姜同志碰到了俞同志，高山流水遇知音哪！别人听不懂，惟有你听得懂；别人都跑了，惟有你坚持。声泪俱下，浑身筛糠。不料那人吼一句：呸，亏你想得出，我不是等你屁股下头的板凳，早就回家抱堂客过文化生活去啦！所以老牛一到什么地方，有堂客的就回去过文化生活，没堂客的就背过去好像不认得他。好在老牛因为善良而不敏感，也不怎么在意。没人听祥林嫂说她家里的烂事，她就跟自己说。契诃夫有篇小说叫《苦恼》，写一个马车夫死了儿子，他想向别人也就是坐马车的人诉说，别人懒得听，最后他就只好跟那匹老马说。所以没人说跟自己说或是随便找个什么东西说，是中外皆有的事，一点不奇怪。
　　老牛的情形略好。因为老牛总是遇到我。老牛不是姜同志，我也不是俞同志，但是我还是坚持不回去过文化生活，也不背过身去装不认得他。人要有同情心嘛。万一老牛性起了，一家伙跑到蒙古去找马，你再怎么免谈往事又于心何忍嘛。
　　老牛叙旧是要呷酒的，我于是陪他半斤。两个人把颈根呷得像烤香肠了，一般就要唱歌。唱歌并不是我要唱，是他老牛要唱。因为旧事已叙了一堆，高潮马上是击节放歌。这真是古风犹存呵，竹林七贤们也不过如此罢。
　　“唱么子？”老牛醉眼瞧定我。
　　“随便。”我亦还他以醉眼。
　　老牛是文工团里长大的，从小受艺术熏陶，老了没甚可骄傲，除了同人比旧事，就是同人比唱歌，也就是比受过的熏陶。不过在下也未必蠢到不通音律，乐器也玩得几样，还不至于要搞得别人回家跟堂客玩相扑或者背过身去装面糊呢，你要比就比嘛。
　　“那就唱外国的！”老牛兴致澎湃起来。
　　“要得要得！”我未必就没得什么可澎湃？
　　“我唱上句，你接下句？”
　　“要得要得。”
　　“接不上你就罚二两？”
　　“要得要得。”
　　“那我就开腔了呵！”老牛站起来，“正当梨花开遍天涯——”
　　我马上接道：“河上飘满柔曼的轻纱——”
　　这首完了，又换一首：“啊—啊—啊—啊—啊—”
　　我立刻接了上来：“少女的心事我一点不知道——”
　　又唱“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又接“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如是者唱了一二十个回合。这时别人的文化生活过完汗津津回来了，背过身的也将身子黑桃K一样翻转过来了。这两头驴在这里叫，不是音乐也是热闹嘛。
　　有人有了发现：“耶，老牛嗳，何事唱的都是苏联歌曲●？”
　　“前苏联。”老牛就纠正道。
　　“前苏联，前苏联，”那人改口了，“何事尽唱前苏联的歌●？”
　　“那又怎么样？”老牛也有人来疯，围拢来的一多，声音就跟唱歌一样高亢。
　　“你不是说唱外国歌吗？”有人身子虽背了过去，耳朵还是装进了老牛的豪言壮语的。
　　“前苏联歌不是外国歌嗳？”老牛反问道。
　　“外国，又不只是前苏联呢。”那人一副很不服气画地为牢的样子。
　　“那就对不起，”老牛指出，“我指的外国，就是前苏联；我指的外国歌曲，就是前苏联歌曲。”
　　这一说把人家就噎住了。
　　老牛又说：“我从五十年代起就听苏联歌曲，对不起，那时候还不叫前苏联。到我上中学，学的外语就是俄文。你说我的外国和外国歌曲还能有什么？”
　　本来噎一次就够受了，老牛让人家又再噎了一次，人家眼睛珠子都快掉到裤裆里来了，拍拍灰装到眶子洞里去，也不显得怎么人道。所以老牛的口气就软了许多，谆谆地说你们都太年轻，很多往事你们都没经历过。你们的外国我晓得，就是美国；你们的电影我也晓得，就是美国大片；你们的歌我也晓得，就是美国摇滚。我呢，这把年纪了，我有我的外国，我的外国歌曲，我的外国电影。呵，酒没啦，哪个再去跟我买两瓶来，要六十度的！嗳，要是唱这样的歌，呷的是伏特加几多傲呵！
　　对老牛这样的表现我不敢多置喙，但是我对自己的表现还是要大加褒奖的。老何同志，你敢于做等板凳的人，或者说你敢于做一匹老马，你的良心几多傲呵！
　　
　　何立伟，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小城无故事》、《天下的小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