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狗道与人道
作者:戴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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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台北,并没有太多的陌生感。我的东道主——辅仁大学所在的新庄,一眼望去,就像是广州或上海的老城。第一个发现是,街上多狗,夹杂在络绎的人流中,或蜷卧在校园的绿地里。
酷爱猫狗。也许是这些毛绒绒、识温存的小东西,最先触动了我心里柔软的所在,让我揭开成长年代坚硬的外壳,让我伸展出温情和怜意。因此,便对这发现格外关注。街上行走的小狗多有名狗:那种毛发长长的,像一件夸张的皮大氅,拖到地上,滑稽地挡住了眼睛;或纯褐色、黑色的毛皮,嘴巴尖尖的,长着一脸小狐狸似的机灵相。
第一趟上街时,遇到狭小的人行道阻塞,行到近前,知道是一个执助步器的少女,似乎不是残障,而是一个康复中的姑娘。只能在她背后缓行,因而注意到了紧跟其后的一只长毛狗。在美国大城市的街头看到过这种奇妙的景观,随主人漫步的小狗如果不是在撒欢奔跑,便通常会采取一种和主人极为相像的步态;此时这只小狗便是如此:不仅缓缓的步速一致,而且略带蹒跚,甚至重心偏向一侧。我正为这一幕哑然失笑,却发现小狗突然身手敏捷地跃过栏杆,开始尾随在一个反向而行的男人身后。为此大惑不解,以致到后面的行人碰撞到我,才发现执助步器的姑娘已进入一家店铺,人行道上重新畅快起来。不久,目击了相近的一幕。公车站上,一只褐色的大狗端庄地站在一位中年妇女身边,以和她同步的方式左顾右盼,俨然是她的宠物。但庞大的公车进站,女人举步上车,大狗却只是做了个象征性的跳跃,便悻悻而止,并立刻掉头而去。清晨时在校园里疾行,竟也被一只小狗尾随,和它打个招呼,它十分多礼,伸出“手”——正是台北梅雨时节,那爪上自然一塌糊涂,也与它握握,继续前行时,它便继续跟上,寸步不离地跟了大半个校园,十分遗憾没有什么吃的给它时,它却突然离开,奔向一群晨练的妇人。心想,也许是觅见了主人。见识过美国的狗儿,多是戴着项圈,见人不会无理,却颇为傲慢,一副特立独行的嘴脸:一闪而过地惊异这里的小狗如此友善且热衷尾随游戏。见的多了之后,发现这些狗儿尽管斯文有礼,但多有蓬头垢面之辈,或长或短的毛发,脏脏地贴在身上。得出了“下车伊始”式结论:台湾人爱狗,却不热心给它们洗澡。
重逢了第一位老友,在欢呼终于台北相见、拥抱握手之后,第一个问题必然是:印象如何?抵台一半天,哪有多少印象,三句两句说到狗。没想到朋友叹了口气,说:你已经注意到了,流浪狗。什么?流浪狗。说是不少人不惜重金从海外购来名狗——尤其是长毛狗,取其稚气可掬之貌,但很快发现它们无法适应台湾湿热的气候,大都不断生病或一身疮疥;于是纷纷丢弃,致使台北的大街小巷充满了这些无家可归的“宠物”。本以为是个轻松愉快的话题,没承想引出一个如此的背景。一时间,胡乱地想到巴黎街头,隆冬时分的一大景观:衣着优雅的资产者手中牵着品种纯正的爱犬,狗儿们多着华贵的真皮马甲,也有的足蹬柔软的“狗靴”,旁若无人地横过街道。想到美国布尔乔亚街区里遍体洁净的狗儿,遛狗的家庭主妇手里提着小铲,以便随时清除狗屎。故事还没有完。朋友继续说,这些流浪狗与本地狗相交,结果是,浑然天成地适应此地水土的狗种几乎消失。怪诞的是,“纯种”土狗因之价值连城。错谔心痛之间,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寓言。一时不知它寓言着什么。
以后有意识地与新老朋友(当然,我的朋友,几乎无例外是学院知识分子)谈到狗,几乎大家的反应是一样的:哦,流浪狗。这是台湾的社会问题。——不知这后一句是不是玩笑。有人补充些细节,诸如,两年前的《101斑点狗》再次引发养狗热,待到发现蓄养一条生命是如何麻烦,便一丢了事。诸如,流浪狗遍布大街小巷,台北的某些街区儿可媲美世界名都巴黎——成了狗屎街,市府颇为头痛。一次“人道主义”的捕狗行动,在国立艺术学院的校园里遭到了学生们的抵抗,不了了之。——作为爱狗之人,不知是否该感到欣慰。忘了记下的一个细节:大学园区如此多狗,是因为多有人选大学做弃狗之地,大概是实行最后的一点狗道吧。
生长在饥荒年代,自然对于遗弃流浪之类的第一联想,自然不是三毛或撒哈拉之类的,而是饥饿。于是,不再把剩饭倒掉,或在包里放上半个面包,“施舍”身边的或尾随的狗儿。它们接受了,吃的颇为礼貌,但并不贪婪,几乎是给我一点面子。确实出自名门,沦落街头仍斯文有礼。
知道了,它们的问题不是饥饿,或用此地用语:不是民生问题。这毕竟是一个富裕、十分富裕的地方。继而的发现,似乎有更多的辛酸的味道——不知我是陷入了一份小布尔乔亚的滥情,还是在努力建构着我的寓言。狗儿们尾随人,亲近人,也许出自一种惯性,也许出自一种深切、却不明就里的需要;夸张吗?它们所需要的,是被接受,有归属,说白了,是重新被豢养。因为它们——尤其是那些被世代豢养、被百般恩宠有加的名门贵犬——已在世世代代的驯养中,被磨去了全部兽性,人迫使它仰人而生,赖人而活;但显而易见,人的第一品格并非忠诚可靠。日复一日的闲来观察,不曾发现我可能想到的可怕事:它们显然不缺少食物,这些狗儿毫不怕人或避人,未见到任何人对它们采取恶意的行动,暗自庆幸此地没有吃狗的习俗。倒是狗儿相当放肆,大雨时便堂皇地睡在人流涌动的大厅门口,偶有阳光时,便睡在车水马龙的校园路中央,人流绕行,汽车或每每令我胆战心惊的飞速摩托总是灵巧地侧身而过。人犬共存,相安无事。但细察便会不无心惊地发现它们身上、甚至脸上鲜红的疮面,发现它们奇异的行径:始终在仓皇地追踪尾随着随便什么人。在无雨的日子里,校园的石阶或长椅上会坐着对对情侣,或争论着什么的学生,只要坐得稍久,便会有狗儿静静地蜷卧在你近旁,不管那里是否积着未干的雨水;一只再一只,有时多达四五只,它们十分安静,睡得很沉,直到你起身,它们便会和你一同站起,仰头期待着你,如果你丝毫不理会,它们便会站在那里,尔后慢慢散去。稍一些亲密和善意的表示,它便会开始久久地尾随。在想,不知要多久,它们才会接受无家可归的身份?才会以它们的智力了解它们何以一夜之间沦落街头?要多久,它们才会了解到“自由”的意义?如果它们不再斯文,不再与人行握手礼,那么等待它们的命运又是什么呢?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毕竟是工业时代的神话(为了不更深地陷入“小布”情感的“渊薮”,我不让自己提起《白比姆黑耳朵》),即使这些肮脏而仍然漂亮的狗儿“恢复”了它们的“野性”或曰“自由的天性”,这都市的丛林里,哪儿是它们的“荒野”?
开始梳理(用此地语是“爬梳”)自己“读到”的寓言:富裕与“文明”,人文环境与尊重生命。作为一个后发的现代化区域,台湾已经历经济起飞的奇迹,并且不断在尝试民主之路。但是富有之后,如何以金钱填充似乎拓宽了的生命空间?建构怎样的生活方式?全球化,便是西方模式,便是无法抵挡、似乎也无需抵挡好莱坞。于是会发现被宠物所点缀的富有,被宠物所完满的理想人生。但并非所有人、也永远不会是所有人都拥有一个穿着浆洗得笔挺的黑色制服的仆人去完成所有令人不快的,和宠物有关或无关的工作:屎尿、洗刷、生病、狗的口水、猫的脱毛,种种变肮脏为清洁可人的“游戏”。这是好莱坞永远会剪去的“琐屑片段”(希区柯克名言:所谓电影便是剪去了琐屑片段后的人生)。于是,享有某种表象,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才是理想选择。或许此处遍地的流浪狗和风靡亚洲、尤其是富裕国家的电子宠物热,也许是同一枚硬币的不同图案而已。
另一个,使这个“故事”极像寓言的,是那些可爱无比的观赏狗、天生的宠物的悲剧,部分出自水土不服:它们浓密的皮毛使它们无法在这亚热带的海岛上生存。这并非“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故事的别一版本。因为在后一故事中,人类的愚行或错误,可以由自然来纠正:虎窥破了驴之真相,便“断其喉,尽其肉,乃去”,完事大吉。而在所谓后工业社会,即使是类似的微型灾难,也绝非如此简单,并且永远“余音袅袅”。全球化、跨国公司、网络信息时代,你可以“贴近”观察远在别一半球的某只宠物,你会在家门旁的影院中泪眼朦胧地看了一出感人至深的好莱坞“好戏”:比如说《心里有话口难开》,比如说《当你沉睡时》,更不必说《101斑点狗》或《无敌当家》。那里面不可或缺的、抚慰触摸着人心中廉价柔情(一如我本人)的道具,多是一只狗、一只猫。甚至在《独立日》式的灾难巨片中,尽管可以让白宫或成千上万的人众毁于一旦,却绝不会让一只我们已“认出”的狗儿葬身火海。以致张艺谋曾在一次讲演中“总结”欲入围奥斯卡的秘诀或曰禁忌之一,是切莫恶待虐待猫狗。——奥斯卡评委数千人,但真的有闲有钱去观影投票的,却是那些早已退休、端居贝佛利山之深宅大院中的昔日好莱坞大人物。那些贵人出巡时,必携一珍贵之犬,小可手捧,大者如巨兽。作家阿城的玩笑之一,是说他初到美国,无所不为,曾为一贝佛利山人家遛狗,两只巨犬,每每不知是他遛狗,还是狗遛他。好了,你在泪眼模糊之际,叹口:好好嗳!好可爱嗳!一道E—mail,一则传真,一通电话,预订或邮购,或者一次国际旅行的余兴节目,一只狗儿的命运便确定了。且慢,这并非某种个例,一次个人行为,果真如此,便不过是“黔”之“好事之徒”。好莱坞或曰形形色色的跨国公司构造的是国际“通用时尚”,从事的是全球“规模经营”。于是,被地球村的村民们决定命运的,便不会是一只、两只猫狗。那些狗儿得以入选为人类宠物的“长项”,不仅使它们在此间懵然地陷入了如此悲惨的命运,而且它们繁衍的天性与本能同时“灭绝”了“物竞天择”千万年的本地狗种。如果它们最终“创造”出一种威胁人类的疾病,那下场一定是灭绝:舶来的,或本土的。彼时,狗儿,便不再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犹如1997年惊吓了全香港、全世界的“禽流感”,引发了大约是人类文明史上一次空前的对鸡、鸭、鹅类的大屠杀。全球化、传媒时代,竟使人们对理想生活的想象变得如此贫乏而相像;但是推开郊区别墅的落地窗,看到金灿灿的麦田的麦片广告,距离我们真切的生存不知有几万光年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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