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一只猫穿过黑夜
作者: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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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猫的重要价值,不是逗我开心,是陪我睡觉。睡觉这个动作,有大人和小孩之别。大人的睡觉内容复杂,细节生动,有苦有甜。男人或女人独自光睡,多半辗转反侧和神经衰弱,男女同床共枕,就无限快乐,抚摸亲吻插入呻吟出汗,然后大梦不醒。睡觉不只是睡觉。小孩子可以一个人睡,不过有活物陪伴,有东西搂在怀中亲热,同样心中踏实。我养小猫的年代,街上太吵闹,喇叭响口号响游行队伍来去不断。父母太忙,每天开会学习,很晚才回家。回家后,又讨论油盐柴米,补裤子补鞋子,把家中的花瓶瓷盆抱出去丢掉,把字画丢掉,把旧牛皮沙发丢掉,再熬夜钉小木板凳,打扮成世代穷人。我家与别人家不同,有四间私房,我独自睡一间,弟妹在幼儿园全托。我睡黑房间,需要一只猫。我把它带到床上,拉开被子,它就毫不犹豫地钻进去,躺下呼呼大睡,不管什么“文革”,不开会不学习,不为出身担心,整夜守着我,绝不离开。
我与猫相拥而卧,有一个发现,猫的肚子里有巨大响声,轰轰隆隆,像人喊口号。问父亲,父亲的回答是,猫有七条命,是七个和尚变的,七个和尚在肚子里念经,声音当然很大。这个解释非常可笑,很武断,我却相信了。我有耳朵,真的听到了响声,不得不信,很多年后,我又从书上读到猫有九条命的说法。七条人命还是九条?哪一种说法准确?无法判断。只是两种说法均牵连到人命,沾了鬼神之气。牵扯到鬼神,道理就说不清了。
我读书到二年级,猫长成大猫,长成大猫的猫仍然每夜睡我的床,白天却忙起来,很少在家里闲玩。它用脑袋顶开楼上的窗户,跳出去,举着粗大的尾巴,沿一片灰色的瓦顶,跑得踪影全无。中午或天黑以后,才一声不响地回来,挤到我的腿边磨擦身子。猫长大了,胃口也大,五分钱的宽片鱼,不够它吃一星期,只够吃一顿。父亲想出好办法,用剪刀把两三条小鱼剪碎,拌在剩饭里,弄出鱼味,骗它像人一样吃饭。猫挡不住鱼味的引诱,也吃一点饭,却吃得不多,碗里剩下的猫饭,下午摆出来,又可以对付一顿,爱吃不吃,反正只有这种东西。
两条宽片鱼可以打发猫一天的肚子,父亲感到满意。
我很快有最新发现,猫在家里吃不饱,会在外面找食,不是吃老鼠,是吃小鸟。它在房顶上捕小鸟,我亲眼看见,场面很惊险,令人叫绝。有一天我推开窗子,看到猫在房顶行走,目光紧盯前方。我想朝它打招呼,发现它神色不对,腰朝下压,脑袋低垂,轻手轻脚,对我视而不见。我顺它的目光看去,看到一只小鸟,昆明人叫做谷雀的一种鸟,那种鸟当年很多,城外飞得满天都是,城里的树上房顶上也有,我的猫盯紧一只正在房顶跳跃的谷雀,屏声息气地前进。我把窗户悄悄关上,隔着玻璃观察,只见猫从谷雀身后贴近,纵身一跃,便结束了战斗。它叼着死去的小鸟,呜呜地哼,志得意满地躺下,放心大嚼。我推开窗子叫好,猫不看我,惊慌失措地跳起来,咬着鸟逃到房顶另一面了,搞得我很扫兴。猫有工作,能动手捕食物,养活自己的生命,值得庆贺,它为什么不接受我的祝贺?我有些紧张,以为猫受到惊吓,晚上不会陪我睡觉。哪知道天黑以后,它照样按时归来,若无其事地挤到我身边,恢复温柔的表情。我现在知道其中道理了,猫在展露杀机的一刻,不是人的朋友,是一只野兽,野兽害怕人类,当然闻风而逃。
三
猫兽性发作,不是太好,我的那只花衣猫后来走得太远,不止在房顶动作凌厉地捕杀小鸟,还跑到邻居的院子,趁人不备,捕杀人家的鸡。这个错误性质严重,类似今天的“两抢”。不同之处是今天的“两抢”是当街抢东西,猫的“两抢”是捕杀邻居家的鸡。今天的城里居民不养鸡了,当年不一样,城市居民家家养鸡,如果有田地的话,居民也会种菜种稻子,有猪圈的话,也会养猪,可惜地盘太小,只能养鸡。鸡养在床脚边或饭桌边,或饭桌下面,用竹笼子罩住,养两三只四五只的都有,只要不怕鸡屎臭就行。不过没有人怕鸡屎臭,对养鸡的人家来说,鸡屎臭不是真臭,是假臭,是臭得肉香扑鼻,蛋香满天,臭得浮想联翩和心花怒放。
养鸡好处太多,家中的剩饭剩菜,从此不会浪费,可以喂鸡,鸡吃下,可以制造肉和蛋。剩饭剩菜不够,不必着急,到公家的菜市场可以找到鸡食,从菜市场捡来大堆菜叶,切碎了,拌上米糠和麦麸,就可以喂鸡。城外黄灰扑面的乡村集市上,可以买到米糠和麦麸,那是大米和麦子的皮,人不爱吃,猪鸡可以吃,吃了能变成肉。米糠和麦麸比粮食便宜若干倍,用廉价的东西换回高价的美味,这种账任何人都会算。当年乡下人养猪,也用米糠和麦麸,米糠和麦麸拌上野生猪草,黑乎乎煮一锅,就可以把猪哄得哼哼哈哈,无比高兴,哗啦哗啦长肉。春节来临前,乡下人会省出一点粮食,在猪食里拌出幸福的滋味,猪吃得更欢,能长出肥肉。肥肉是好东西,吃了解困长力气。城里的居民也精通此法,也会在过年前喂鸡吃一点大米和包谷仔,这样,过年杀鸡,就能看到盆中金黄色的鸡油了。要多吃鸡蛋,也得在鸡食中加粮食,母鸡吃了真正的粮食,下蛋就勤快,每天一个。
城里居民养鸡不易,鸡是生活的气味,是度过“文革”漫长日子的信心。我的猫捕杀了人家的鸡,事实上情况比今天的“两抢”严重。它不是夺人财产,是破坏人的生活信心。人失去生活信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看见猫捕杀小鸟,没有看见猫捕杀人家的鸡,我的父母也没有看见。鸡在别人家里养着,想看见也不可能。我的猫真的捕杀了人家的鸡,鸡的主人也未必看见,可是他却认定是我的猫作案。他找上门来,对父亲说,你家的猫偷我家的鸡了,什么野猫啊,养不起不要养了,你要赔我的鸡。
偷鸡是一个罪行,作案者换成人,要被扭送公安局,判个三五年也有可能。当年判刑,点点头就完事,没有审判程序,枪毙人也就红笔勾一下,不玩什么辩护。所以,对猫作案的事,不管真假,惟一的办法就是不认账。
父亲对邻居说,你没有看错吧?我家的猫不出门,整天关在家里。
邻居说,关什么家里?昨天就跑我家去了,我开门才跳出窗子,一只九斤黄呢,罗马尼亚种,你家的猫把它吃掉了,它吃掉了九斤鸡肉。
父亲说,我家的猫只有三斤重,怎么会吃九斤鸡肉?这就更不可能了。
邻居说,现在鸡还小,没有长到九斤,长到九斤就是大事了,我要到公安局报案了。
父亲说,报案也没有用,这种事不可能,我天天喂猫吃宽片鱼,它根本不吃鸡。
邻居只会推理分析,拿不出证据。换到今天,他可以使用高科技手段,躲在暗处拍照片或者录相带。只是有相机和摄像机的今天,鸡肉已经无人爱吃,更无人在家中养鸡,当年的争执,听起来像白痴的交谈。
邻居脸色发紫,说不出话。
父亲说,算了算了,过年的时候,来我家吃鸡肉好了。
邻居怒气冲冲地说,我不吃鸡肉,要吃猫肉。
邻居吐出杀气腾腾的话,喘着粗气扭头走了。
邻居走后,父亲坐在桌子边发呆,不是怕猫以后遇害身亡,是感到困惑。他对我摇摇头说,这种事不可能。我同意父亲的分析,同时也有困惑。我无法想像猫会潜入邻居家,把关在竹笼里的鸡杀死,这种事做起来复杂,很凶险。我认为它没有这个胆量和本事。父亲接着说,我家也养鸡,它就不吃啊,莫非它知道哪家的鸡可以吃?我对父亲的这个有力的分析大加赞同,立即接上话说,是啊,我家也有鸡,猫为什么不吃?
找到强有力的理由,父亲放心了,我也不再困惑,父亲点上一支烟,轻松地吐着烟圈出门了。
我终于发现了真相。一天中午,楼上黑屋里传出呜呜的声音,这个声音充满杀机,我循声找去,爬到床边,低下头,看到我的猫了,它正躲在床底吃东西,这个东西绝不是谷雀,好像是一只鸡。我脱下一只鞋扔过去,猫大吃一惊,把口中的东西丢下,夺路逃走。我钻进床底,果然发现了死鸡,一只肥大的鸡。它真的在作案,而且犯下了大案,我小看它了。它把死鸡带到我的床下,是卖弄才华,还是从来就在床下销赃灭迹?我在床下乱翻一气,一无所获,很快退出来,找一张旧报纸,把被杀害的鸡包起来,塞进书包,跑下楼,出门低着头狂跑,跑到一条小巷的垃圾堆边,四顾无人,迅速掏出纸包丢掉。我不能让父亲知道真相,更不能让邻居知道,这个不幸的事件,关系到猫的性命和人的名声,它像许多“文革”时期的其它事一样,在满街的纷乱和吵嚷中,在铺天盖地的标语口号和风声渐紧的武斗迹象中悄然消失,被永远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