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生为农民
作者:李 晶
字体: 【大 中 小】
我们住的地方位于韩国西南角的多岛海区域,离全罗南道的木浦市比较近,应该算是市郊乡村。不过这里已经远非传统意义上的乡村了,到处可见现代设施和建筑,四通八达的公路上隔不多远就有电子眼、自助红绿灯,以及洗车房、加油站和过街桥;沿着公路的便道上,诱人的烤肉店一个连着一个,间有楼舍漂亮的汽车旅馆。每当晚上,正是这些饭店旅馆奢华地闪耀五色缤纷的霓虹,伴着时下正在热播的各种音乐,夜夜跳荡不休,给这地区营造出一种与时俱进而绝不甘寂寞的氛围。
但是,只要离开喧嚷的公路,朝着绿草覆盖的坡地和满目苍翠的山林走走,没有多一会儿,就会完全进入另一个世界中。
这个世界看起来依然保留着传统型的躬耕式生活状貌,地头上泊着装载车或者拖拉机,田地里长着绿汪汪的新庄稼,农夫和农妇操劳的身影总是寂寞地隐没其中,有忠实的狗在垄沟间跑前跑后。作为农民,他们一般家家拥有的土地面积并不算多,加起来,最多的会有四五个足球场那么大,小的也就是一两个足球场吧。因为此地是属于多岛海区,又是丘陵地带,农家的田地并不集中。这一边也许是山脚下的几个小方块,那一边又是河堤边上的几个小三角,看着大多是零打碎敲的,但是,每一块田地都因精心侍弄而显出异常的规整,并且不会出现不应有的闲置。比方说一块田地在这几天里刚刚收获了大蒜,主人将那些剪下来的蒜茎枝子抓紧清理干净,接下来,眨眼的功夫,这块蒜地又被重新拍好了垄,撒播下另一样菜种,再以一种机器给每一条新垄盖严实打着圆孔的塑料膜,然后也就一周多的时间过去,又可见到新鲜的小绿苗儿从那些小圆孔中欣欣向荣地钻出来了。
这种生活劳碌而平静,艰辛而安详。时间的节奏在这里显得井井有条、按部就班。
尽管围拢着这些田地的边缘总是喧嚣的公路,总是有争先恐后的车流无尽无休地驶过,但是那些轰鸣的声响所能破毁的,仅只是空气,而一户户农家那一种祖传下来的本分与勤恳、那一种平缓而安定的生活,看来是丝毫也破毁不了。
一种安排值得庆幸,在这地方,我和丈夫居住的学校公寓既离着公路不远,又离着田地很近,这么一来,那裸露于蓝天之下的农耕的景致便十分生动直观,尽入视野。因为农人们每天都在田地中出现,我也每天都要看他们——有时候,是走过去近近地看,脚下沾着暄软的泥土,新鲜而舒服。基于一种过去岁月的情结,我很快把看他们当成了自己每天的一件功课。
其实并不能说是“他们”,而是他或她。因为田地是那么分散,劳力又是那么少,所以一般情况下,他们只是独自单个地做活,即使是夫妻二人,空间上也要拉开好大的距离。于是我就发现,作为农夫和农妇,他们每日的劳作在其过程中总是非常的寂寞无声,甚至于非常的孤单隔绝。
活总是干不完的,这一天整个上午她都在黄豆地里锄草。是六月的下旬,黄豆棵的绿叶子还没有长得多高,她用一把木柄手锄很小心地一寸一寸锄掉豆棵间夹生出来的草,同时再不停敲打着,把土壤疏松,把土壤里硌塄的石子拣出来扔掉。
听到她那小手锄的铁刃打到石子时发出来的清脆的哒声,我的心里也会十分明确地响一下。这声音太熟悉了,只不过当年我们不是这么蹲着使手锄,而是站着挥一把大长锄。我一直记得,那大长锄的把柄是新劈的小树杆子做的,很是剌手,因此手掌心里经常磨出燎泡。
傍晚时候,又见她低垂着头在一片无花果的小园林子里继续忙着。那无花果树生得好看,枝干简洁而叶子肥硕,被夕阳的金光照着,每一株都呈现出话剧舞台上的完美造型。然而,看得出来,她是十分劳累的,因为她又是一直蹲着的,用手指头一点一点不断地掐着,给垄子上间种的一些细小菜芽做间苗。从傍晚一直到天黑,得有两个多钟头的工夫,她勉力做着,身体始终就那样折叠着,窝曲着,缓缓不歇地向前移动。
她常喜欢在腰间系一片细花围裙,头上戴一顶大沿儿遮阳帽,帽子上再罩一条鲜艳的毛巾,但因长期风吹日晒,她的脸还是显得粗糙,面色也已固定地泛着黑红。
当给菜地喷肥水的时候,她显得年轻些,身体站直起来,双肩上背着一个长方的金属箱子,她左手时而按一下操纵杆,右手把持着喷雾头,不断地给那些绿色菜苗喷洒肥水,她手里一划一划地走得极慢,面积大约有一个半足球场那么大的菜地,在多半天里她要一寸一寸地将肥水细密地喷洒过来。
我注意到在水田里插秧的那个人也还是她。那一天她变得非常活泼,像过节似的,上身穿一件粉红色的束带衫,显出自己的民族特色,腿脚上鲜亮地套一双橙黄色的高筒胶鞋。想必那水田里水还是有些冰脚的。但是,也许插秧的活计是一个喜庆的仪式吧,色彩艳丽之中,我看到她的脸上一直都泛着笑意。湛绿的秧苗由她的丈夫开着一辆装载车一盒子一盒子地运过来,先都排在地头上集中着,要她用手一小撮一小撮地把秧苗一一地分缀到水田中,就像是在绣缀一面特大的新绿的被子,她那腰肢一下一下地弯着,柔韧度显得非常好。
大约再过去两周不到的时间,那些秧苗便长得齐刷刷的了,十分挺秀。放眼望去,一派纤尘不染的绿,我不由想到了好像是黑塞的文字:“幼芽向着太阳,云彩向着田野,嫩草向着和风”……这个时候,阳光充沛的亮度和秧苗健康的质地都是最纯粹的,并且,阳光正将秧苗晒出一股轻轻的香气,吸嗅着这香气,可以猜知好收成是指日可待的了。
此后,那农夫的身影经常在稻田中出现。他手上一把一把总是不断地择着稗草,择得手都绿了。他也穿一双妻子插秧那天蹬套的橙黄色高筒胶鞋。有时候,他在垄上大步巡视地走,一趟一趟地,好像不放心,强悍的肩膀上扛一把黑头铁锹。那些个引水渠每一条都被他修得格外精巧,可以随时承接天露,但是如果几天来不断地下雨,从水渠流入稻田里的水足够多了,他会及时地走到每一个渠口前,弯下身体蹬锹,很娴熟地铲下两三块方大的湿土,准确地一拍再一拍,流水口即被堵住了。我听见了他那蹬锹的声响,特别顿挫有力,让我想到他一双脚掌也是像土地一样的沉实。
有些活计即使是风雨天里也不能中断。这一天下着淅沥小雨,我打一把雨伞去邮局寄信,沿路见到那农夫正在玉米地里忙着,在给一株一株的玉米苗培土,那玉米苗刚刚长至半尺高,如果不及时培高了土,雨一旦要下大了怕是要遭殃的。可是,就那么一株一株地培土,也是太辛苦了,只他一个人,怎么也得做到天黑以后,他身上没穿雨衣,只戴一顶草帽,埋着头脸一点点地做着。一只小狗跟在他身边不停地左顾右盼,搞不清主人在这样讨厌的雨天里磨蹭个什么。
我看着他们日日地辛苦,在一种已经是非常私人化的境地中,劳动显得如此肃默自觉,就像圣徒日日地静修冥想。
一种毫无热闹可言的境地,除了面对着土地和庄稼,身边再没有别人——当然,还有那作为屏障背景的幽静的山冈、野生的丛林,因此四处常有鸟儿在鸣叫、花朵在怒放,以及蜻蜓蝴蝶低飞戏逐,一只鹭鸶出其不意地飞来了,它细细的长腿撑着雪白的身体在农夫身后谨慎踏步,寻找着水田里的青蛙和小鱼。鹭鸶努力保持着婀娜轻悄之态,以使农夫不觉察,或者他早已觉察了,但是从不去理会。因为他只留心着劳动的高效,留心着时间不停地从指掌间流走,一如那在庄稼的苗儿上吹来吹去的风。
多少年以前,我也体味过农民的劳碌之苦,然而在记忆中,我一直记得那些个劳碌之苦是异常喧闹的——常要不停地举行赛事。那些赛事统统是极为强猛的拼命式竞赛。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哪怕流血牺牲也要大干快上之类的口号,在竞赛中必须要写在标语上红旗上,并且哇哇震响在耳朵里。在整整七年的岁月中,劳动被极其夸张地扩展为使命,令每一个承受者不以为苦而只感到崇高。因此,对于那种事实上的“被设置的生活”,我们个个都是“安之若素”(王小波语),直到忽然的一天,那一切都因为一条英明的决策而彻底完结、消散。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