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夕阳下面
作者:杨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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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的时候,我站在短马路一头,背后是戈壁、围墙、低矮的房子,以及墙根的积沙。蓝得要命的天空不知何时堆积了几块巨大的栗色云彩,极易造成视觉上的沉重感。看见祁连雪山,隐约的雪光,不化的生命,澄明并且安慰。更远处是戈壁,金色的沙丘若即若离,像梦一般。近处依次是两层的办公楼、正要完工的宿舍楼、运转的搅拌机、头顶草帽的民工、相对的低矮房屋和泼满清水的灯光球场、正在施工的车库、早已关门的集体饭堂和永远敞开的私人餐馆。不足千米的马路上,有一些人在闲逛,抽烟,喝饮料,或者坐在一边的水泥路沿上,大声说着什么。背后是水渠,一色的黑泥,里面长着或大或小的杨树,它们大都挺拔并且叶子满身,少数几棵夹杂着不少的枯枝。再一边,住着人的房屋,年久失修,但仍然有人住着,门前全是黄沙,他们肯定也扫,但白天干净了,晚上又有。不论冬天还是夏天,一年四季的风,不厌其烦。从巴丹吉林沙漠的深处搬运,就像削下自己的皮肤为行人铺路一样。他们也勤于清扫,但晚上一阵风,就又铺了一地。
需要说,那些房子已经好多年了,比我的年龄还要长一倍。不用怀疑,它们也有崭新的时候,时间和人令它们破损。好多人住过,然后走掉,又来一些人,再走掉……过程之中,我已经看不见了好多人的踪影,他们的姓名留在档案里面,但始终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就像那些老房子一样,旧了,用红色的颜料涂一遍,再涂一遍,一遍一遍之后,时间的痕迹和内外的朽败依然明显,没有什么可以掩盖,尽管我们总是不遗余力。
老房子里面,他们一定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傍晚了,正是自己释放和休息的时候,丢掉一天的包装、庸俗和似是而非的忙碌。这时候,应当是看清和纠正甚至裸露自己的美妙时刻。不要再去牵涉工作和私人恩怨,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但我们真的会看清自己吗?能自觉揭开那些堂皇表面之中隐藏的荒谬和腐朽吗?我们太过熟悉了,经常在马路或者办公楼碰见,相互打着招呼,说着不疼不痒的话,然后走开。偶尔发生一些关系,好或者坏,都在心里记着。有时候也抽机会报复或者报答一下。感情在我们之间占了相当的比重,那些堂皇或者正当的事情反而显得无足轻重。我们也时常看见那些规则,在墙壁、灯箱和书本上,并且经常学习,但那些太过虚幻了,与现实有着相当的距离。
我时常看见他们,笑或者苦恼,与我擦肩而过。他们会不会像我这样想呢?我曾经和他们交谈,我不厌其烦地表达自己对于身边乃至更为庞大事物的意见和思想。他们或者不置一词,或者对我大加讨伐。在他们看来,奶水在生命和生活中神圣并且惟一,不可侵犯。但我只是想说出,在接受奶水的时候,需要看清它的本质、来源、渠道、理由和喂哺的方式……而他们不感兴趣,不需要太过明白,大都自觉幸福异常。
而此时,我并没有全部看见。一个人,在短马路的一头,阔大的树荫下面,炎热步步退却,东边的风掠过树梢、尘沙和民工们汗液的身体,在我身上停留,但决不是到达。我也坐了下来,漫无目的地看。抬头的天空,弯弯的下弦月不知何时升起,在逐渐昏暗的天空一角镶着,沉静得有些固执。夕阳在西边,不断下沉,并在这一时刻,显示出它一天以来最为动人的魅力和特色,它要在此刻彻底释放能量,在大地上加深印象。落在我和附近的事物之上,女人或者母亲一样摩挲,尽管那些巨大的栗色云彩,时时遮挡它的均匀光芒,持续时间长短不可计算,命中注定的一样。
再向后走几十步,地面微微隆起。回头看那些树木和房子,就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首先是那些两两相对的杨树,看起来整齐划一,像士兵列队。虽然它们一直在运动,一刻也不停息,但在我们眼里,它们是固定——目光穿不透的地方,就以为虚无。原先它们被固定在我们认为适宜的地方,几十年来不挪动一步,在风沙当中长成,为我们提供荫凉和遮挡风沙的功能。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是:它们的动与不动,能不能变换一下位置,完全在于我们,种植或者主宰者的权利,往往神圣到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今年春天的某个时候,我们需要一块儿再大一点的场地,而它们当中的一些阻挡了计划的实施,在主宰者眼里,所有的阻挡都是异端。它们被挪动了,有的被摆在太阳下面,成为了沙漠对于太阳的一种牺牲。有的被削去了枝叶,成为光秃秃的躯干,在另一块泥土中落地,能否生根,回复原来的模样,我们和它们不得而知。
起身向北,走几十步,穿过机器塔罩、房子和围墙,就看到了戈壁。似乎过于庞大的缘故,它总是觉不出我的存在。它的平坦,时常让我不能够看得更远。灰色或者黑色的远处,像一张沉重的幕布,肯定遮挡了一些事物。但我要说,夕阳下面,具像的戈壁,黑色的沙砾上有着金色的光,一点一点,向着不同的目标,进入我眼睛的那些,有着穿透的力量。即使再远处的那些,也有着自己的姿势和方向。就近的骆驼刺、沙棘和蓬棵根部,隆起的黄沙,呈馒头和乳房状,持续的风将它们打磨得尤其光洁,手掌在上面,滑腻、质感、快乐。由此而勾起的欲望,在血液和内心蓬勃。
坐在沙滩上,皮肤逐渐有一种灼热感。我喜欢这样坐着,看远处近处的事物,检点自己的内心。这种时光不能够持续很长,就像夕阳,总是要升起和落下,消失一段时间,把世界用黑色埋葬,这有点像人类和所有生灵的生存和繁衍。一个去了,一个又来,我们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不是原来的它们,也不知道这一天过去,再一天还是不是昨天的自己。什么都在不确定之中。我们因此习惯,尽管有着一种千般的遗憾和微妙的痛感。
夕阳完全落下的时候,大地还没有黑暗,太阳反射在天空的微光似乎是唯一的灯盏。我走回来,路上的人们已经少了许多,他们去向了哪里:房间?饭馆?还是更为隐秘的角落。我一个人走着,两边是沉默的杨树,房子和房子里面的喧哗。我走着,一个人的脚步声音在墙壁上跌宕。这时候,一枚树叶落下来,在我的走动之中,它的落下令我惊诧。刚刚六月,新鲜的叶子还没有悬挂多长时间,就开始下落了,什么使它们如此脆弱不堪?我停了脚步,心里一阵灰暗。夜里,我又听见了风声,巨大的风,在睡眠中席卷,吹打着沙漠当中所有的事物。第二天一早,在被褥、窗台、院子甚至饭碗里面,我又看见了新鲜的尘沙,它们静默,就像那些早早落下的叶子一样,一副幼不经事、随遇而安的样子,等待我们的清理或者再一次大风的搬运。
杨献平,作家,现居甘肃酒泉。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个人的两边》、《村庄书:往事追忆和现实批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