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马灯
作者:苍 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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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灯隐藏于黑暗中的历史尚无法考证。但在我所呆过的七十年代的乡下,它潜在的语义被我们长久忽略了。既然巴尔特将葡萄酒视为法国乃至欧洲的图腾式饮料,那么,我以为马灯是最具中国民间图腾意味的照明器具。这里我拒绝将它视为“工具”的原因,在于马灯它首先具备了容器性,它自在地盛满了一种液体,一种介于昼与夜、此与彼之间的转换性物质。甚至它发出的光也是从这容器中转换并持续溢出的。
原初的马灯与马肯定是有关联的。当征战的烈马一点点地退回北方,并消失于我们一回首就能眺见的古代地平线时,马灯作为历史的遗物以及符号流传了下来。它浓缩或隐喻着一种能燃烧的叫做马血的古老液体。马灯跟所有静止的油灯不同,它永远处于漂泊的在野状态。但它又不像松明或火把那样粗陋原始,那样容易被一阵狂风或大雨所吞灭。在它的身上因袭地根植着“走夜路”、“在风中”、“拒绝”等等语义,而这一切无不与马相关。即便马灯在大白天斜挂于墙壁,它作为属于并超于它自己的一种连续封闭体,从未以结束的姿态停下来。它始终浪迹于不可知的但却不乏亲近感的彼处。
这就是摇晃于中国广大乡村阡陌间的马灯。它最初的光是紧密的,结实的,但它漫溢开来时却是无方向的,缓慢地泼洒开来的,看上去呈一种受潮似的洇晕状态。它的光一点不必具有迸射性,也不必照亮它无法企及的虚无的高处和深渊。马灯是夜间游走者的亲密伴侣,甚至就是他的眼睛和胆气。那些山间的生灵会远远避开,那些不知天堂和地狱为何物的幽灵也会让开一条路。马灯并不承担照亮幽灵回乡的职责。乡村的幽灵是一粒粒暗绿的鬼火在游荡,在仿佛阴阳间约定好了的三元节寻求重返阳间的路。中国民间不少地方原先有一种放荷灯的风俗,就是将点上灯的荷叶置于水中顺流而漂,以此来引导逝者不要迷路。但放荷灯的风俗已消失很久了。它的人性化的亲切意味却依然积淀在瓷泥般的民间记忆之中。与此不同的是,古老的灯笼也渐渐变异了,它不再作为照明工具,而是作为权力中心的喜庆之物继续存在着。但灯笼最早的功能却是照人走夜路。问题是,民间灯笼一旦上升为统治阶级的权力语码,自然也一度成为极权政治的禁忌。
只有小小的马灯仍在延续,仍在无边的边缘游走不停。但它从不像通常所说的那样“撕开夜幕”。它只潜藏,隐匿,将一粒光持存于黑暗中。它从不嫌弃那些草檐棚舍的低矮、腌和霉潮,以至于它本身也是昏暗的。比如它的灯罩蒙上了一层烟垢;它的铁皮在雨中锈蚀不堪,等等。但在冬天,它无疑是由寒转暖的可靠中介。它的摇晃让人想到一匹在风中颠簸的孤独的老马。显然,马灯是从群体中分离出去的个体,其存在方式就是独自面对。这跟火把在民间具有集体狂欢性一点不同。然而火把燃烧完了,几乎什么也不会留下。当然它也不必留下什么。
而马灯是一种能承受时空重压的非常耐久的民间之物。比如,第一个打开并进入定陵墓门的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脚最先踢响了一个残破的马灯。几百年前,众多送葬者中的一个,工匠或者抬手,提着昏黄的马灯,在最后离开墓室时,突然感到极端的恐怖,毛发竖起,慌乱中将手中的马灯丢弃于地。咣当一声后,灯罩摔破了,但幽火还没有灭。也许他突然被一种可怕的想法击中:知晓皇陵的秘密就意味着自己将被杀死!死亡的恐怖前后夹击着他,后面是死了的皇上,前面是活着的皇上,一个阴嗖嗖地追杀,一个高悬剑刃等着,他无路可逃……
几百年后,考古学家认为,这不过是明代民间的一盏普通的马灯而已,并且已如此残破不堪。而游客们感兴趣的仍是朱姓皇帝,棺椁按原尺寸被复制在那儿,墓缸中重新灌满了油,还有不少粗大的红蜡烛。没有人看到或想到那盏正在变得更加残破的马灯、提灯者的颤栗以及它咣当一下落地的声响。“历史”从来都是以遗弃这样的细节为前提的。那个抬手或者工匠,注定只能隐在永远封死的那个墓道般的时空里。他或她从来都不是以个体的身份出现,他们的血肉和灵魂被砌在了庞大的皇陵之中。而马灯只是马灯。它所烛照之处只能是世界的无意义的一角,并将皇陵置放到它的残破中以便向民间还原。
然而踢响马灯的滚动声,却惊醒了几百年前那一声“咣当”,它从墓壁上渗出阴冷且细密的汗珠来。1986年7月,当我走在漫长而陡暗的墓道时,一大滴冰冷的水珠裂帛般地落在我的额头,我怀疑它是被又潮又腥的地气溶解掉的那一声叫喊。
我没有看到在考古学家手中变得更加残破的马灯残骸。但最近,在居民区一家小店的门口,我看到在那根铁丝绳上挂着一只不新不旧的马灯。在城里,它显然没有什么用处了。但店主何以没有将它丢掉?甚至小偷也不屑于注意它。但马灯的本质决没有丝毫改变。它隐藏于白天的夜晚,并潜行于农耕的网络时代。在永远不会改变的这个世界的风中雨中,它的孤独一刹那击中了民间的脆弱部分。
苍耳,教师,现居安徽安庆。已发表小说、诗歌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