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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3期

鬼谭(外二篇)

作者:陈先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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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旭方君讲过一则鬼的故事。
  一个农人夜间穿过田畈,看见一老妪提着大竹筐赶路,竹筐内堆满物件,看起来很沉,老妪累得跌跌撞撞,走两步歇一步。农人心内不忍,便上前请求替老人提筐,老妪低着头并不答话,只是将大竹筐递给他。农人一接筐,便吓得头发嗖嗖地根根直立:原来这筐像一张纸似的轻!他一路狂呼着逃回家。第二天正午艳阳高照时才敢回去看个究竟,路边全是招魂的纸幡,依稀能见一个已烧成灰的纸筐,里面装满纸扎的金银器皿。
  我小时生活在桐城县孔镇的乡下,类似不经的鬼故事也听说不少。我家老屋后有条绿柳掩映的长堤,沿堤居住着七八十农户。某日清晨,堤头堤尾的主妇们会匆匆地聚成堆儿,相互询问:昨夜是否听见一个鬼魂一路低哭着过去了?大家都说哦哦听见了,声音像是某某人吧。果然不出三两日,被她们猜中的老人便骑鹤仙逝了。我至今对那种屡试不爽的灵验大惑不解,往往归咎于记忆的偏差,也不敢深想。村中把丧事称为“白喜”,与婚嫁一类的“红喜”对应。白喜的酒桌上,村民们喝酒吃肉、喧闹一片,毫无悲伤的戚气,气氛有时比婚宴还热烈。
  我们儿时很野,撇着个大脚丫子没日没夜地在田野上疯跑着。现在忆起,那真是段好时光,脑中常有一幅清晰的画面:只穿一件破裤头的黝黑瘦孩子永远是在跑着,仿佛把星光穹顶下的田埂、河堤跑得倾斜甚至竖立了起来!有时回家偶遇头疼脑热的,母亲便立即要替我“叫魂”:牵着我一路洒些白米,嘴中喃喃“儿啊儿啊,回家吧”。洒白米,据说是怕魂儿从野鬼手中摆脱后踏错回家之路。每次“叫魂”时,开始只觉好玩,随母亲走到枯寂一片、树影婆娑的荒郊时,心中不由恐惧得发毛,浑身一激灵,从头到脚鸡皮疙瘩,本来可能是感冒受凉的身体刹那好了大半。据称没有后人供奉的孤魂野鬼很厉害,常侵扰孩子。我记得每年除夕夜,老家上斋菜、焚黄纸祭祖时,也要顺便拜拜野魂。
  所以至今在我的记忆里,乡村之景何止是美,更是一种敬畏,一种莫名其妙的幽深和神秘。鬼神之必在、鬼神之全知、鬼神之惩恶,仿佛是与生俱来地被牢牢设定在乡村孩子们心里,我小时虽顽劣,但缺少做坏事的胆量可能与此有关。记得九岁时,我特别想偷镇文化馆图书室的一本连环画《三打祝家庄》,想得夜里睡不着觉,终于决定下手。当时我已经将书藏到了棉裤里面的裤裆里,可,坏了,在此非常要命的节骨眼上,我清楚地记得那一霎我想到了鬼!一想到鬼在屋顶紧盯着,我立刻脖脸涨得紫红,在本应默看的图书室竟高声将手中另一本连环画读了出来,且声音完全变了调。本是耳聋眼花、又在打着盹儿的老管理员将我逮个正着。此生惟一的偷窃行为就这样失败了。很多时刻,夜间独睡时,走夜路时,或者是看望那些病榻上奄奄一息的乡亲时,我的心中确是弥漫着一种对鬼神的惊惧,像一把瓢晃荡在一桶恐怖神秘的蓝水上。鬼并不在别处,只悬在一个乡村孩子的后脑勺上。我将这种“畏”解释为我乡村品格的一部分。
  畏之中有敬,是因为乡亲们笃信鬼神永远是站在善者一边的,它与因果报应的信念牢固地粘合在一起。这是弱势群体的一种心理惯性,鬼神之在,在多少夜间给了人们巨大的慰藉,又使多少人默默放弃了恶念、平添了善举。在法律之外,它是一种更为幽深的法律;在教育之外,它是一种沁入心灵的教育。人们在现世并未看到他所期待的报应,便将眼光投向来生,本是有限的肉身和世俗开始接入无限,生出那么动人心魄的悠长。有鬼神文化的乡村是深邃而立体的,是至美的。
  
  “万事万物存在于
  现世的大地
  幽魂与风雨
  各有其遗传”
  
  我常以为,在恐惧与敬畏中,心灵的成长是最快的,而丢失了鬼神的乡村是不完整的。这可能是偏见,但我是真的感到了深深的失落。眼下的乡村孩子已相当地理性,他们在电视闪烁的屏幕旁长大,看着蝙蝠侠、好莱坞与摇滚乐,他们开始用蔑视的眼光扫视祖母吱吱哑哑的纺车,对他们而言,鬼故事或蛇仙的传说是那样荒诞不经、那样遥不可触。我老屋后曾是那般辽远幽深的河滩头,如今日夜轰鸣着机械吸沙船,在他们为挣钱熬红了双眼的父母诱导下,乡村孩子们很小已活在了功利的日程、创业的梦想之中。每次回乡,我都和一些孩子长聊,他们对古旧乡村生活的厌弃、对物质生活的饥饿常让我哑口无言,一句话,从他们身上我已找不着一丝我辈童年的影子,一种畏惧、幽深生活的影子。没有人为他们“叫魂”,也没有人为乡村“叫魂”。无疑,乡村不再有鬼了,已没有人再从灵魂中呼唤着她。
  我常自觉地将自己置于一个队列中:前面是祖父、曾祖的鬼魂,从中我呼吸到历史浩荡的凄怆之气,我感受到一个血脉真正的延续。我感觉故乡黑土是那样神秘、松软与芳香,仿佛一把即能攥出传说与寓言的阴暗血迹。我是活在了一个灵魂可依赖的真正的家乡。今天,站在家乡高高的河岸,我常想:现在是否还存在本质意义上的乡村?乡村不过是一个进化中的城市而已。童年时我能找到许多词句来修饰故乡的河流:清幽、甜美;跃出水面的小鱼、藏于石底的小虾;河神、鲤鱼精或屈死河中的冤魂——今天我们也许只能将这些河流分类:已被污染的和少许未被污染的。海子说:在家乡,比在任何别处更感陌生。
  我们在城市中也偶听一些鬼的故事、看一些鬼的戏剧,说实在话,只觉得可笑与不屑。仿佛鬼只应存在于无尽往昔中树影深寂的村中,只应穿行在细雨中翻吐着鱼鳞的青瓦檐下,只应存在于仗着火把唱歌跳舞的驱魔会的夜空中,只应存在于一个老人夜半祈求报应的凄凉自语中。有时,鬼是如此可亲!只是,鬼,并不会存在于一个平面化的急速的城市世界里,鬼亦不会存在于一个不真实需要她们的世界里。有时,“我宁可活在脊骨生荫的幽怖里,也不愿活在这一无所惧的无聊中——”
  
  猴乞
  
  皖北利辛、凤阳、蒙城诸县皆有“猴村”,聚居着耍猴为生的艺人。我曾不解:猴类本是啸聚山林的灵长,为何在栖居地的徽州、宣城一带不见虐猴者,反倒在与猴子本无瓜葛的沿淮平原撞入另一种命运?一种漆黑的命运。一日闲翻史书,若有所悟:黄、淮地区受制洪灾,农人灾后求生的手段已用其极,耍猴,已同“拉魂腔”、“花鼓戏”一般演化为一种“乞艺”,为何偏选猴子?大致因为它在市镇、原垸地区显得稀罕,或更能博人一笑而已。
  听过一段逸闻:一个孤身的耍猴人死在里室,猴子拖着身上长长铁链,敲着小锣去撞邻里的门,逢人便跪哮不已,村民感其恩义,便为其主人下葬。乡中望族还为此猴立了碑与铭。
  对这样的事要去辨其真伪,要有感于猴的知性,未免天真。我们日常所见的却是另一种情景:锁链之中的猴子脖颈已被磨出厚茧,在合肥市的三孝口、市府广场一带,它们不停地跳跃腾挪,虽不失灵动,但有些猴子的姿态,一眼便知他们从未在山林痛快地活过一日。他们的眼神浑浊、恐惧、哀怨、令人震颤,全无我曾无数次幻想过的那山猴调皮、清新如草尖露滴般的眼神。那澄清玉宇的“千钧棒”,为何吴承恩偏要交由这猴子掌握?我恳求每一个生活在都市中的人类,要有一次与猴子眼神直视五分钟的心灵经历。这不是一颗善良的心所能承受的。这,也更是锤炼内心的一种举动。
  我有三个异想。其一,猴子知辱吗?猴子若知辱,当有一些有血性者不堪其所经受的下作、终年的鞭挞,一头撞死在闹市街头,喷射的鲜血溅在围观者笑容尚未来得及收敛的脸上,溅在城市冰冷的水门汀地面上,像一地灿烂桃花。莫名其妙地,我无端端地盼望着这一刻,我坚信这一刻会到来。这或许是我乌托邦之念的一部分吧。
  每当路经人围三匝的猴戏场,我就恨自已的步子不够迅疾,我想一步就抛弃他们。我想,我所渴望的那美好一瞬在人类尚且未化为现实,有几人愿将头颅化作桃花呢,我又何必急于苛求猴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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