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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3期

悲伤的耳朵

作者:夏 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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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就埋着矿区一对殉情的恋人。那两个年轻人,因为父母的反对不能成婚就双双喝了敌敌畏。他们在死去之后,双方的父母才开始为他们阴配成婚。
  “我不如海桃呢,海桃死也是为爱情死,我就是死了也没有名堂。我不死了。”
  她说。我们就往山下走,各回各的家。
  
  柏林墙倒塌的消息我是在L的家里获得的。
  我去找L,到了他建在矿区北山的石头屋里,我看到他在桌前收听半导体,他戴着耳机,他的神情很诡异。我站在他身边,但是什么都听不到。L经常会做一些神秘的事情,那段时间他一直在疯狂地学习英语,疯狂地踢足球,也疯狂地练习拳击。L是被城里一所会计学校开除回家的。那所学校是他好不容易考进去的,因为他和同学去电影院看电影跟负责治安的警察发生冲突被拘留然后被送到劳改地,在劳改地他度过了十五天黑暗的时光。他是被他的姐姐用三千块钱赎出来的。但他获得自由的时刻也是他被学校开除的时刻。
  L从城里又回到矿区。他成了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
  L以前的梦想是做一个肯尼迪那样的政治家。这个想法对一个生活在矿区的孩子来说当然很幼稚,因为肯尼迪显赫的家族、财富和能量,不是他能想象的,他和肯尼迪生存在两个不同的国度和环境。但是他说他想做肯尼迪那样的政治家。
  
  “亲爱的公民们,在你们的手中有比我更多的东西,将决定我们方针的最终的成功与失败。现在号角又向我们召唤,去反对人类共同的敌人:暴虐、贫困、疾病和战争本身。不要问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什么,而要问你自己应该为你的国家做什么。”
  
  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在一个深秋的黄昏L面对着我念诵肯尼迪著名的演讲。他的普通话很标准,念诵的时候声情并茂。我是他惟一的听众,当时我们在矿区一所中学的操场上,我们分别站在一副双杠的两边,脚下是丛生的枯草。天气很凉但是我感觉有一种热力在身体内部游动。这种热力和肯尼迪有关,也和L有关。在我看来肯尼迪是一个杰出的人,而L也是一个神奇的人,他的头脑是一个奇妙而深奥的库藏,那里储存着很多对我来说不可思议的东西。包括肯尼迪,那时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作为一个人,我那时候是混沌未开。我不知道那些奇异的想法是如何在L的头脑里诞生的,那时候我很佩服他。
  那时候,一个用拳头开创霸主地位的男生正命令一些屈服他淫威的男女生在操场绕圈爬着给他当马骑。这个男生智力平庸,但是性情凶恶。他大概是尝到了用拳头征服他人所获得的快意,所以动辙就挥拳相向,只要他看着不高兴的事情,他都靠拳头解决。学校里很多人看到他就恐惧,老远就要避开他,避不开的就要尝一下他的老拳。因为他的功课比较糟糕,他经常会受到老师的训斥和羞辱。他在看着那些怀有优越感的成绩出色的同学的时候就像看到他的敌人,那是他打击的对象。他经常会叫一些见了他因害怕而颤抖的同学伏在地上给他当马骑,学狗叫,直到他满意为止。这个人滥施淫威却缺乏创意,但是很多人就是畏惧他这种缺乏想象力的行为。
  我和L都没有服从。我们拒绝在他拳头的挟持下做出屈辱行为。我们的不服从让那个男生很愤怒,他捡起地上的一块砖头朝我们砸来,我和L,我们躲过了那个砖头,但同时我们抽出藏在裤腰的榔头。L出手的速度凶猛快捷,他把手中的榔头准确地砸到了那个男生的头上。我的速度慢,跟我内心的犹豫和怯懦有关。我从家里的工具箱里抽出父亲那把生锈的榔头用砂布磨擦的时候,我难以想象我挥舞着它砸到一个人的头上的情形。榔头小巧,是一个只有一寸大小的尖锥体铁器,一尺长的木柄,木柄上边有凹槽,很适合手握,握在手里有精巧的感觉。这样一个东西成为我们的武器。我知道如果它被加力落到一个人的头顶,肯定会击破一个人的头颅。我对击破一个人的头颅这个可能的现实感觉不安。如果力度失衡,那个被击破的头颅会碎裂,一个人的生命会受到伤害。我们为什么要使一个人的生命受到伤害呢?
  但是我的质疑很快就被在强暴统治之下所产生的屈辱和反抗之心所覆盖。因为那个男生经常找我们的麻烦,无故寻衅。他让你无法回避一个事实。一个被奴役的事实。这个现实不改变会让我们丧失生活的快乐和幸福。因为只要想到那个人,就会感觉到笼罩到头上的阴影。有很长的时间那个阴影一直跟随着我。我跟L决定反抗那个人的暴力侵犯,我们秘密制定反抗的计划。在那个男生向我们施暴的时候共同出击,我们分别把榔头砸到他的肩头、后背。砸到他头顶的那一击是由L施行的,他说对一个暴力的人只能以暴易暴。结果是那个男生吓傻了,他的脑袋鲜血直涌。
  这是我们一直在温习的人生的功课。以暴易暴,那时候被我们这些生长在矿区的野孩子看成是世间普遍的真理。我们成为这个真理朴素的实践者。很长时间,我们的书包里都藏着那把榔头,我们随时提防被报复。手中的榔头就是我们反击强暴,捍卫和保护自己的武器。那时候我看到一个人对恶和暴力的不服从产生的真正意义。那就是让我们赢得一种有尊严的自主和自由的生活。反抗的经历让我们获得了生而为人所应该有的尊严和信心。
  
  柏林墙倒塌了。L摘下耳机对我说。
  他把插在半导体上的耳机插头拔下来,把半导体的音频旋钮调大,我听到一阵急骤的音乐,然后有一个男人说出了东德人拆除柏林墙的消息。同时还有南非黑人领袖曼德拉获释,种族隔离制度的废除,还有捷克荒诞派剧作家哈维尔当选捷克总统的消息。
  我觉得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为什么L知道很多事情而我不知道;为什么L可以知道世界的很多讯息,而我无从获悉。我看着他的那个普通的袖珍型半导体。只要把调频调到某一个波段的时候就能获悉那些来自地球另一端的声音。那些声音完全不同于我们以往听到的声音。
  我在历史课本中看到过柏林墙,历史教科书里说:柏林墙是一堵伟大的墙,它的修建使一个国家抵御着另一个国家的影响和侵蚀。
  L给我看他收藏的当年东德人建筑柏林墙的图片,当年刊登在美国《时代》周刊的英文报道。我不懂,L念给我听:
  
  1961年8月31日,柏林墙这个东西方不可调和的冷战时代的产物,像一把利剑把柏林的心脏一分为二。这堵墙是用预制混凝土块以惊人的速度快速筑成的,要通过这堵墙是很困难的,东柏林人想通过时要有特殊通行证,而东德的士兵对任何人决不徇情。用机枪武装的东德士兵架起刺铁丝做成的界限把东西柏林分开。这是封锁边界的第一步。往西柏林迁移成为十分麻烦的事。每天约有两千个难民离开这里。边境的守卫者加固了勃兰登堡门附近的边界,因该处成为逃跑的出口。守卫者阻止了每周五万东德人前往西柏林。
  
  我看到几张照片,守卫边界的卫兵和警察铺设构成围墙基础的带刺铁丝网和预制混凝土块。有夜间偷越柏林墙被捕的人。还有在柏林墙边荷枪实弹的士兵和警察以及挥舞着自制武器玩冲锋游戏的儿童。
  这些声音,这些影像,还有这些文字是我闻所未闻的。那时候我很茫然。这样的讯息超越我的认知能力和判断能力。但是更多的是悲伤。我看到我是被隔绝和屏蔽的。我的所知,我的所见,我的所感都是被限制的。我发现我的生活并不真实。我们被切断了和外部世界的联系,切断了和这个世界更广大人群的沟通。我们被屏蔽在时间、语言和声音之外。我的眼睛、耳朵、大脑因为被屏蔽而显示出某种迟钝和麻木。
  但是当时这种获取讯息的方式令我不安。
  这些声音被看成是对我们生活的颠覆。那些声音被严厉禁止。那时候我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感觉惊慌。我甚至害怕被什么人听到。以前在矿区有人因为收听这些电台而被判刑,被游街示众。我看到过那个被押解着示众的人。公审的告示在大街小巷都张贴着,一些将要被处决的人的名字下打着红色的叉。我看到那个人的名字。他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犯罪事实是收听敌台广播。我得到公审的讯息以后步行一个小时去赶往行刑的山头。很多人都去看,人潮壮观如同赶集。一列卡车在盘旋的山路上逶迤而行,走到近前的时候我看到卡车的车顶上架着机枪,后边是戒备状态中的军人,即将被处决的犯人脖颈后插着死牌,五花大绑被押着。我看到那个因为收听敌台而被拘禁的人,那是一个年轻人,他和因为杀人放火因为打架斗殴流氓成性而被捕的人一起站到同一辆卡车上,他们胸前挂着纸牌子,被人五花大绑押解着。警察设立了警戒线,观看行刑的人群被阻挡在警戒线之外。我在那些蜂拥的人群中精神紧张身体颤抖,我看着那些犯人被押到刑场,他们背对一个山崖,一字站开,有的人已经无法站立,被警察提着。所有的警察都戴着墨镜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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