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全球化与人类想象
作者:沙西·萨罗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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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谈到保持文化想象,我并不是想为闭关自守辩护。用甘地的比喻来说,我们应该打开我们国家的门和窗,让陌生的风吹进我们的房子。我相信,这样做并不会使印度不再成其为印度。对我来说,全球化的风必须从两个方向吹过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宪章告诉我们:“因为战争起始于人们的心灵,所以和平的基础必须建立在人们的心灵中。”这不仅适用于战争与和平,而且也适用于人类生活和社会的所有组织,它们必须建立在人们的心灵中。正如我们从奥萨马·本·拉登的信徒或塔利班的年轻步兵的身上所看到的那样,地球上总是有不止一种心灵。这也是文化多样性在我们这个缩小了的地球上如此重要的原因。因为,如果没有文化的多元化,我们就不能理解其他民族、宗教的人们和讲着其他语言的人们有着共同的梦想和希望。没有多种多样的人类想象,我们就不能理解人类生存条件的无数现象,就不能评价人类目标和渴望的普遍性。这也是我作为一个作家,为什么认为文学的特性是想象全球化的最好解药。
文学不是要远离地球,而是文学可以塑造心灵,使心灵理解世界,回答世界的需要。文学教会我们移情,看到表面下面的东西,使心灵里有一张普通人类的小画面,他们最终是所有公开政治的对象。尤其是不要忘记,每一个故事都有不止一个侧面,每一个问题都有不止一个答案。可在全球化领域从事公开政治的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有用的提示。
但是文学以学习为先决条件。在我们观察周围世界的时候,我们会注意到教育多么重要。是无知造就了人民的敌人,而不是知识;是无知造就了儿童士兵,而不是知识;是无知助纣为虐,妨碍民主,而不是知识。是无知而不是知识使一些人认为,人类冲突是不可避免的。是无知而不是知识使一些人声称存在着许多世界,而我们知道只有一个世界,我们的世界。
在许多方面,我们时代的基本冲突不是文明文化的冲突,而是教义的冲突,即宗教和民族原教旨主义与非宗教消费资本主义的冲突。全球化使世界走到一起,形成单一的国际市场,同时又造成内战和民族分裂。本杰明·巴伯写道,人类拥有双重前景:“圣战与麦当劳世界”。“圣战以百年来精心设计的信念的名义反对任何形式的互相依存,……反对科技,反对流行文化,反对一体化市场,反对现代性。”反对全球化猖獗的“麦当劳世界”——一个“快速音乐、快速电脑和快餐的世界,带着音乐电视、防水布和麦当劳,将各个民族压缩进一个商业上的主题公园。”无论是圣战还是麦当劳世界,最终都会夺去我们最宝贵的财产——我们的身份。
我们每个人都有许多身份。有时,宗教迫使我们否定我们自身的复杂性,抹煞我们的身份所固有的多样性。尤其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它体现的是完全归属的热情,汹涌澎湃的全球化浪潮和中东政策的性质更加剧了这种归属的渴望。当然,信念也包含一些可贵的东西,即它能使人类看到自己与其他人一起在世界各地向上帝伸出手。可是我们能把宗教与本体分离吗?我们能否梦想存在一个世界,在那里,宗教拥有受到尊敬的位置,但是那里精神需要不再与归属需要联系在一起?如果身份主要与国籍有关,而不是主要与信念有关;主要与国家有关,而不是主要与教义有关,如果这种身份能与其他身份和睦相处,那么,我们就既不需要圣战,也不需要麦当劳世界了。
为此,我们必须促进多元化。顺便提一下,我本人的宗教多元主义信念是世俗印度的传统教育结果。现世主义在印度并非意味着反对宗教信仰。就连公开的无神论主义者的政党,如共产主义政党和南部DMK党都发现反对宗教在他们的选民中不得人心。现世主义在印度意味着传统、宗教繁荣,国家不偏护任何一种宗教。我还记得在加尔各达郊区上中学的时候,伊斯兰祷告报告人呼唤伊斯兰信徒参加祷告的尖锐声音、印度教寺院诵唱赞美诗的声音和从扩音器中传出的锡克教的圣歌混合在一起。沿着马路走两分钟便是圣保罗教堂。学生、职员、政府官员按照他们各自宗教的要求戴着头巾、面纱、帽子。这就是印度的现世主义:接受每一个人,不给任何人以特权,没有例外,不羞辱任何一个人。这种现世主义在今天的印度受到某些人的威胁,但是,它仍然是全印度的宝贵遗产。
只有在地区、国家和国际范围支持民主发展,繁荣多样性文化,才能保护多元化。我们必须鼓励实行开明的和思想自由的教育,它可以到处使人敞开心灵,而不是关闭心灵。我们在接近他人时必须采取尊敬与谦虚的态度,以包容代替隔膜。
即使我们今天或明天战胜了恐怖主义分子,我们的世界仍然面临着无数问题,用联合国秘书长科菲·安南的话来说,“无从解决的问题”——大量杀伤性武器扩散问题、共有环境恶化问题、传染性疾病和长期饥饿问题、人权和人类犯罪问题、大量文盲问题。这些问题不是一个国家能够解决的,解决这些问题是全人类的责任。这些问题本身是跨国界的,它们的解决办法也必须是跨国界的。
今天,不管一个人是来自图林根还是来自塔拉哈西,只在自己国家的范围内考虑问题是不现实的。全球化的力量的压力来自各个方向,人、物和思想以越来越快的频率、速度越来越容易地跨越边界和克服遥远的距离。因特网象征了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中,发生在东南亚或南美的事情——从民主发展到砍伐森林,再到与艾滋病搏斗——也会影响到德国的生活。就好比水源被污染,我们生活在下游。
罗伯特·恺根的著名论点“美国人来自火星,欧洲人来自金星”近来广泛传播开来。若果真如此,那么非洲人来自何处呢?来自冥王星?就美国人和欧洲人对他们的关注程度而言,非洲人恐怕居住在最遥远的星球。尽管如此,他们的问题仍折磨着我们的良心。各个国家也许不愿直接或独自解决这些问题,但是它们却无法视若不见。因此各个国家一起行动是保证这些问题得到解决的好办法,这也是惟一的办法。每个人,不管是美国人、德国人还是印度人,在一个通过联合国的努力而得到改善的世界里会生活得更安全。全世界人民都将与这种努力息息相关,全世界人民都将为有机会参与这种努力而感到欣然。当伊拉克不再是头版新闻的时候,我们仍需要作出这种努力。
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存在着这样的社会,它们的财富是它们的灵魂而不是它们的土地,它们的过去所提供的资源超过了今天,它们的想象比它们的科技更为可贵。认识这个事实,承认想象在人类的感觉中与吃喝和在屋顶下睡觉一样重要,是我们今天所面临的挑战的一部分。在各种社会里保持文化和想象的自由,确保个性的声音得到表达,使所有思想和艺术形式都能在阳光下繁荣发展,这是迎接这种挑战的惟一方式。我们过去听到必须使世界民主化。这个目标在迅速得以实现,现在是我们通过自己的工作使世界实现多样化的时候了。
关于真理有一个古老的印度故事。古时候,有一个年轻的武士想娶一个美丽的公主。公主的父亲即国王觉得这个武士乳臭未干,过于自信,于是告诉他,只有当他找到了真理的时候,才能娶公主。于是,这个年轻武士开始出发,去寻找真理。他来到寺庙和修道院,来到贤人沉思冥想的山顶,来到苦行者鞭笞自己的森林,可是,哪也找不到真理。一天,在暴风骤雨之中,他绝望地寻找一个避雨之处,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阴湿的散发着霉味的山洞。黑暗之中有一个老女巫,她脸上长着肉疣,头发缠结在一起,皮肤折叠地从她那干瘦的四肢向下垂。她的牙齿残缺不全,她的呼吸散发着臭味。她向他问候,似乎知道他在寻找什么。他们在一起谈了一整夜,随着她说出的每一句话,武士渐渐明白他的寻找即将结束。她就是真理。清晨,当暴风雨停止的时候,武士准备返回,去娶他的新娘。“既然我已经找到了真理,”他说,“我应该怎么向王宫的人讲述你呢?”这个干瘪丑陋的老太婆微笑着说:“告诉他们,我年轻又美丽。”
由此可知,真理并非永远是真实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不存在真理。恐怖主义分子看不到他们的牺牲品是拥有自己的想象的人类。他们在驶向毁灭的时候,看到的仅仅是对象和可放弃的人质。我们惟一有效的回答应该是与此相对地坚持我们自己的人性,宣布我们每一个人,无论他是谁,他在哪里,都有生存、热爱、希望和梦想的权利,都有渴望获得一个人人都有这些权利的世界的权利,即一个恐怖主义灾难被消除的世界,一个贫困、饥饿、文盲、病灾、非正义和人类无保障等苦难被消除的世界。换句话说,一个恐怖主义无滋生机会的世界。它也许是刚刚诞生的二十一世纪的世界,这也许是宣布这个世纪诞生的恐怖事件所留下的最有希望的遗赠。
我既已宣布自己是一个印度作家,那么,让我来讲一个印度故事,一个我们古代印度史诗中的故事。圣人问他的门徒:“黑夜什么时候结束?”门徒们说:“当然是黎明时结束了。”圣人问:“我知道。可是黑夜什么时候结束,黎明什么时候开始呢?”第一个门徒来自我的家乡印度南部的热带地区,他回答说:“当穿过天空的第一抹微光照亮在微风中摇曳的椰子树树叶上的时候,那便是黑夜的结束和黎明的开始。”圣人说:“不对。”第二个门徒来自寒冷的北方,他斗胆回答说:“当第一缕阳光闪烁在喜马拉雅山顶峰上时,那便是黑夜的结束和黎明的开始。”圣人说:“不对。当来自我们国家相对的两端的两个漫游者碰到一起,像兄弟一样互相拥抱,当他们懂得,他们睡在同一个星空下、看到同样的星星、做着同样的梦的时候,那才是黑夜的结束和黎明的开始。”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我们已经经历了许多可怕的黑夜,让我们保持人类的多样性,以保证我们每个人在刚刚开始的新世纪有一个新的黎明。
(本文为作者2003年9月10日在柏林举行的第三届世界文学节上的录音演讲)
沙西·萨罗尔,小说家,联合国公共信息部副秘书长,现居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