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早春图(小说)
作者:刘玉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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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灰蒙蒙的,冯宝才便醒来了。他是在哑巴的舀水声中醒来的。哑巴起得更早。多少年了,都是这样,哑巴总是比他起得早。年轻的时候,冯宝才贪着睡个懒觉,可随着年龄增长,这种想法就淡了,但他还是不如哑巴起得早。冯宝才记得哑巴刚嫁过来的那几年,他从来不知道哑巴是什么时候起床的。每次他起来,却总能闻到锅里饭菜的香味儿。哑巴虽然不能说话,但事儿能做到冯宝才心里去,因此哑巴跟了冯宝才三十多年,冯宝才从没有嫌弃她。有时候冯宝才觉得, 做一个明明白白的哑巴倒也不错。这几十年来,哑巴从没有因为嚼舌头根子什么的给他惹过是非,反而别人家有了这样那样的事情,都找他冯宝才去调解,这一点让冯宝才觉得脸上很有面子。哑巴为他冯宝才生了两个儿子,那些年,冯宝才整天提心吊胆,害怕他们的儿子也会变成哑巴。可如今,他们的孙子都已经十岁了。想想这时间,可真够快的。
冯宝才把棉袄披在身上,坐在被窝里点着一袋烟。他吸一口,猛地咳嗽一顿。咳嗽得很厉害,有两口浓痰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扭头啐在地上,便觉得胸口豁亮了许多。这时候,冯宝才猛地听到黑乎乎的墙角里传来哏哏的笑声,这笑声有气无力,像一只老母鸡叫似的。冯宝才躬着身子,朝屋角那里仔细瞅了瞅,原来是母亲。老太太脸色苍白,张开的嘴巴和两个深陷的眼窝如同几个窟窿,黑洞洞的,像一个骷髅头。冯宝才浑身禁不住抖动了一下子,烟袋差点掉到被子上。冯宝才“哦”地叫一声,那心便迅猛地跳动起来,如同鼓槌似的砸在他的胸口上。冯宝才半天没缓过劲,他磕着烟袋锅,手指还在轻微地颤抖。
“宝才,你说这天,咋这么热,热的我一宿都没睡好,一会儿你去给娘买根冰棍吃吧。”
母亲的声音有些含糊,除了上面的一颗门牙,她的牙全掉光了。冯宝才看到母亲腿上捂着厚厚的被子,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还满嘴里喊热,这心里就不是滋味。冯宝才想起母亲年轻的时候在台上唱戏,《杨门女将》,母亲演的是那个舞烧火棍的丫头杨排凤,母亲把那手中的烧火棍舞得像一团花似的,让人眼花缭乱,引来下面一阵阵的叫好声。这些事儿,在冯宝才的脑子里,就像刚过去不长时间似的。可实际上,母亲已经八十多了,老糊涂了。
冯宝才来到院子里,他看到哑巴已经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心里便顿时有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他站在光秃秃的枣树下面,揣着手愣了片刻。初春的天气有一股潮乎乎的寒气,再加上灰蒙蒙的晨雾,给人的感觉就是阴冷潮湿。冯宝才捏了捏酸痛的鼻子,朝偏房走去。
老骒马听到冯宝才的脚步声,头一下子昂起来,脖子上铜铃便急促地响成一串,它咴咴地叫了几声。冯宝才拍拍老骒马的脖子,说道:“歇了这么长的时间,今天咱可得干活了。”老骒马像是听懂了似的,它拿蹄子使劲地敲了几下地面。
年也过了,十五也过去了,地里的麦苗开始有了泛青的迹象。冯宝才想给小麦浇上这开春来的头一茬水。这茬水对于小麦今后的长势,是很重要的。如果碰上好年景,再落下两场春雨,那就再好不过。但落不落雨,那是老天爷的事,这茬水,却是他冯宝才的事。
冯宝才套好马车,来到窗户下面喊二厚。
“二厚,该起了,二厚,天不早了。”
冯宝才竖了半天耳朵,也没听到屋里传出二厚的声音。哑巴抱着柴禾,跺了跺脚,她瞪着眼,拿手比划了两下。哑巴的意思是,你喊什么,你进屋把他从被窝里拽起来。
冯宝才正犹豫着,看到他的孙子明明从外面跑进来。明明穿着一身新衣服,满脸是灿烂的笑。他进门先喊了声爷爷。
冯宝才说:“明明,你起这么早;还穿了新衣裳?跟爷爷说说,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明明说:“爷爷,你真糊涂,今天不是爸爸开汽车来接我们嘛,我要进城去了。”
冯宝才一拍脑袋,心想,你看我这脑袋瓜子。不错,大厚是说今天要回来搬家的。
冯宝才说:“明明,那你就不用去上学了?”
明明说:“我要进城上学去了,我还在这里上什么学?”
冯宝才说:“好,明明,进屋,把你叔叔从被窝里拖起来。”
明明答应了一声,蹿进屋去。
冯宝才又站在院子里愣了一会。今天大厚搬家,这麦子还浇不浇呢?冯宝才最后决定,麦子还是得去浇。冯宝才估摸着,大厚来到家也得快中午的时候。这一上午的时间,也不能白白浪费掉啊。再说,二厚这两天也要走。前两天,人家包工头就跟他打了招呼,让他这两天不要到处乱跑,说不上哪一霎就走。二厚一走,明明他妈一走,好嘛,就剩下他冯宝才一个能干活的人了,这十来亩地,也够他忙活的,毕竟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
冯宝才正想着,二厚从屋里走出来。明明跟在他身后,不停地拍着他的屁股。二厚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团老鸹窝。二厚显然还没睡醒,他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拨拉着身后的明明。二厚走过冯宝才身边时,说:“天这么早,喊起人家来干什么?”二厚倔头倔脑的,满脸的不高兴。
冯宝才一听二厚说的话,就火了,“天还早,要不是雾挡着,早就烫着你屁股了。活都是往前赶,狗日的你们一尥蹶子都跑了,剩下这十来亩麦子,让我浇到猴年马月?”
冯宝才越说越生气,一巴掌拍在身边的枣树上。也许用劲太大了,粗糙的枣树皮把他的手掌硌得生疼。那褐色的树枝轻轻地抖动了几下,便趋于平静。
薄雾渐渐地散开了消失了,橙色的太阳也明亮起来。接近正午时候,太阳变成一个闪着光的白瓷盘,它使冯宝才觉到身上棉袄厚了。冯宝才把簸箕扔到麦垄上,伸手解开棉袄扣子。阳光一下子钻到他怀里。他听到贴肉的秋衣发出一阵扑哧哧的声音。风也确实有了春的味道,柔软无力,伸进冯宝才的腋窝,像极了孙子明明那胖乎乎的小手。不错,明明的小手。冯宝才的嘴角向里抽动了两下。
远处的河沟边上,二厚正端着铁锨,不时地弯下腰,挖一锨土培一培淌着水的沟沿。抽水机的马达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像跟谁赌气似的。冯宝才后悔一大早跟二厚发脾气,年轻人嘛,正是贪睡的时候,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再说,二厚就要跟着包工头进城打工去了,听说在城里,这么冷的天,二厚他们都是搭地铺睡帐篷,哪能睡个囫囵觉?但这有什么办法,冯宝才当然不会指望二厚留下来帮他种地,不是现在的年轻人学野了,是你不进城赚几个钱回来,那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二厚订亲一年多了,今年冬上就到了结婚的年龄。本来冯宝才想让他早点把婚结了,可二厚脾气倔,一拧脑袋,甩出来一句:不盖好房子我就不结婚!二厚就是这么个脾气,跟头毛驴子差不多,小时候没少挨冯宝才的巴掌,可现在人长大了,什么事得商量着来。
冯宝才还不知道二厚他们是去济南还是去天津。他想过一会儿问问二厚。有件事一直在冯宝才心里搁念着,他想要是二厚去天津的话,别忘了让他临回来时,买回一斤狗不理包子,给他奶奶尝尝。冯宝才从小就听老太太念叨,那天津卫的狗不理包子多么多么好吃。冯宝才记得自己当时说,娘,等我长大了,一定给你买狗不理包子吃。可几十年过去了,冯宝才根本就没到过那天津卫。如今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老糊涂了,那狗不理包子还没有尝过。冯宝才一看到老太太那张瘪瘪的不停地抖动着的嘴,就想起她说过的狗不理包子。
泛青的麦苗在春风和阳光的抚慰下,不停地摇摆着身子。进入冯宝才鼻孔的,是麦苗那阵阵的清香。远处,星星点点的人们正在忙碌,这仅仅是一年的开始,无数的忙碌还在后面等着呢。
冯宝才愣愣地站在麦地里,猛地觉得有人拿什么东西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冯宝才急忙回身,前后左右看了个遍,除了麦苗,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