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西门送别
作者:李 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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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8月,小日本投降。1946年夏,西南联大就要北归复校。八年如梦,就在倏忽之间。三校师生,众多一代英才,就要告别昆明大西门外联大校舍。这里的一切虽然寒碜,但因这里的主人大拙如磐石,德泽似美玉,故而自照蓬荜,辉映天南。现在要移光易彩,远去绝徼,岂不使三迤父老中之高瞻远瞩、明辨事理者伤怀万端。我生也晚,不能煮酒相送,实在遗憾。过去,我经常想象联大撤离时的情景,猜测我边陲小民是否目光短浅,心胸狭隘,失了礼数。但后来,当我读到当时的云南省商会、昆明市商会这两个民间组织,代表云南耆绅和父老乡亲送别联大的《公送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北归复校序》并赠三校联,我感到非常欣慰。
我读书有个习惯,即读到心中滋生感慨之情时,总要闭门到户外散步,以享受动情(有时是愤懑之情)的细腻之处。读“序”、“联”和联大的“谢启”这天,我也走到了户外。时间是中午,阳光倾注,碧空如镜。这是云南的天空。我想,我要在云南的天空下,好好想想云南的事情了。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昆明办学八年所创造的奇迹,是中国教育史乃至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迹之一,这一点在众多的论者笔下已达成共识,不必赘言。我关心的是云南人,不管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云南人,还是今天的云南人对联大的态度。因为,这关系到云南人有没有勇气和气魄,将战时大后方的文化重镇(“民主堡垒”)昆明的文化史、教育史纳入云南人自己的历史来书写。克罗齐提出过一个著名的命题: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这一命题的所指,不仅仅是历史文本,更重要的是克罗齐氏指出了那个“历史”的“当代”性。也就是说,历史的事件或过程只有作用于“当代”人的思维和行动,才是有意义的。人们说出它,不断地说出它,是因为人们要照见自己时,需要一块明镜。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需要一块隐喻历史事件或过程的明镜,来照见自己的良知。人们不难发现,在许多情况下,与个人或小集团的利益相比,历史的传承和文化的血脉是不值一提的。比如,1946年的云南省政府对西南联大就十分厌恶。由于“一二·一”事件波及全国,后来反戈的卢汉主席为首的云南省政界、军界人物们,早就希望联大“滚蛋”了。他们希望,学生运动的“火”要烧,到别人的地盘上去烧,只要不在云南这块土地上烧就行了。至于说那“火”移到别处,是不是同样烧得蒋委员长心痛,卢汉们当然是管不着的。
还好当时的云南人并不都像后来反戈的卢主席那么冷漠,毕竟当时的官僚体制并没有把市民社会也体制化,把市民文化踩在脚下。从这个角度来看,卢主席们倒也还有些优点,他们实施的还不是彻底践踏人民意志的暴政。人民除了可以安居乐业外,竟也能撇开政府表达一下自己的意见,抒发一下自己的思想感情。要不然,我们今天就不会来写这一折民间社会送别联大的佳话了。《公送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北归复校序》和赠三校联(白之瀚执笔),缕陈西南联大对云南的巨大贡献和深远影响,表达“将以暑期,各还于本校,滇人闻而动色”的恋念惜别之情。“序”中说,西南联大之于滇,“庶政百业之赞导,既至繁巨,不可以悉举”。而影响远大者是:“一为学界风气之转移也”,“一为滇事之彰明也”。前者赞曰,云南人办教育五十年,虽然用力甚勤,但有许多不足,联大的精神、学风和个人品格将惠泽滇人,并预言“如是薰习而楷模焉,久与俱化,他日士气民风,奂然丕变,溯厥从来,必知有所由矣”。后者赞道,“在昔滇以僻远,中土人士之至者绝罕。……阮元(清大学者,曾任云贵总督)、檀萃(清学者,仕于滇)之伦,牵于职事,用志多纷。杨慎(明大学者)谪居虽久,偏擅惟在词章。皆于滇事鲜所发明。自联合大学南来,集诸科之专家,得悠长之岁月,或以修志躬莅其地,或受委托精研其事……凡兹所为,均可谓知类通方,开物成务,有关国计民生之大者。于是滇之为滇,始一扫阴霾,以真面目显示于天下。”“序”的胸襟表现在,并非仅从云南人的角度来看问题,作者颂扬联大的精神,是一种文化精神、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斯诚华夏举族所托命者”。联大三校既要北上复员,云南人只有“念风雨之如晦,寄仰止于高山”,留下联大的精神遗产,勤于自勉。西南联大的答谢启亦写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这当然也不是写给卢主席及其幕僚的:“八年推襟,一朝分鹥,值乱离而设教,惨非通德之门;欲赋别而伤神,尚乏生花之笔。……唯是文成过誉,中多藻饰之词;室去临歧,难有琼瑶之报。瞻怀斯土,重晤何时?”
我觉得五十年前的云南人是有教养、有气度、有人情味的——配得上这所著名大学的气质。关于当时云南人特别是昆明人的脾性和慷慨大度的“古风”,许多人的回忆文章里都提到过。冯至在《昆明往事》中说:“给我印象更深、帮助更大的是我在昆明结识的‘新人民’。昆明人热情好客,可以说颇有古人的遗风,不像北平、上海等大城市的人们那样彼此漠不关心、不相闻问。我在昆明搬过九次家,每家房主人男的常说,‘我们是交朋友,不在乎这点房租。’女的站在旁边说,‘还不是因为抗战,你们才到昆明来,平日我们是请也请不来的。’这样的话,不管是出于客气,还是出于真情,风尘仆仆的远方的来人听在心里,总是感到一些温暖。更可爱的是小孩子们以惊异的眼光望着我们,听我们对于他们是异乡口音的谈话。我们就在这样和蔼的气氛中解开行囊,安排杂物,心里想,这样可以住下去了。……昆明人朴实好客,不歧视外人,我真愿意把这个‘他乡’看作是暂时的‘故乡’。”
不但云南民众在联大俊彦面前不丢脸,滇中才子的才气也十分可人。难怪“谢启”中赞道:“金锵玉振,陈梁萧孔之文;凤翥龙翔,魏晋钟王之字。桃潭千尺,未足喻此深情;秋水一篇,差可方兹佳制。”这般溢美之词,虽然写得过了点,但白之瀚老兄的文笔却是非常了得的。至于弥勒王景鹮的字,可惜未得一见,恐亦能与文章相匹。白之瀚执笔赠北京大学联云:
博我以文日就月将惠此南国
仰之弥高察时垂象譬如北辰
赠清华大学联云:
万里采葑来载将时雨春风已为遐方开气运
九年移帐去种得天南桃李长留嘉荫咏清华
赠南开大学联云:
天教振铎泽被南滇看到满门桃李正开时为金碧湖山平添春色
夜话避戎事同西土例诸欧洲文艺复兴史愿乾坤抖擞早放曦光
白之瀚(1893—1995)其人,字小松,原籍山西,后随父到达贵阳。唐继尧为贵州都督时,被录用为译电员。因记忆超群,能背诵全部密码,又自学成才,文采出众,旋被任为秘书。后追随唐公来滇,参加护国起义,任护国军都督府秘书。靖国军兴,任秘书长。1927年,因继尧倒台,小松退出政界,到云南大学任文史教授。小松长于诗词,作品颇多,可惜手稿在“文革”中散失,惟所撰《护国史》尚存。盖白小松为幕僚之才,然当今诸公,有几人能望其项背。
李森,学者,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动物世说》、《荒诞而迷人的游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