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楼梯上
作者:蒋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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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有一刻会断开。被这样的激情中断,像一粒沙从指缝里落进下面的沙滩。是一粒沙。“头脑里的钻石”。这些沙或这沙粒对你意味着什么呢?这是一座沙砌的阁楼;连镜子都是沙雕的。沙雕的冰箱里放了两尾鲟鱼,深海的马蛟鱼,剑槽,以及虾。男虾女蟹。记得我们如何钓到那条小孩般可爱的鲤鱼吗?我们出发时刚好没有雾,阳光渗进黑亮的柴油,机器饱满地轰响着到了这海峡的中央。我们的小船像条大鱼,没有饥饿。在海面上熄了火,静静地顺着东南风轻轻漂移着。波浪摩擦着船底的金属钉和硬质木板。那是多有趣的演奏,是你用刀片来剃我满脸的胡须?我的脸干净下来,像刚揭开的琴盖。我们从红色塑料小桶里抓饵。是我们两个人。这孤直的钓杆像一截楼梯。像秋千,如果算上两根柔细白腻的钓丝。她噙住了我们的饵,但不急于拖动吞噬,她等待,仿佛我们相互有约定。风浪有时会帮助她检测我们之间的平衡和忠贞。等船晃动起来,鲤鱼快乐于我们的不安,握竿的手像在水面上签字。这就是所谓的海誓?有时候,我觉得那柔软的云才是我要钓的鱼。在头顶游动,像浪花来包围我们投在水里的影子。它们挡住太阳,光线从云缝里射出来,海水在变灰,变旧,深色的地方像烧开的酱油。我们听见声音,云堆从天空轰然陷塌下来的声音。沉闷的海浪突然像粘住了,它们稀释一条鱼。风大些,船开始乱转。我们回到沙滩上。把船退了押金。这大海发怒时遗弃了我们。每一层浪叠起来,是一架无限愤怒的楼梯。我们犯了错,刚从高处逃下来。这楼梯的每一级都是空心的浪尖在蠕动起伏。
我们曾在前年夏天计划去趟西藏。最终没行。后来,我读到这样一则往事:
……郑文公有贱妾曰燕姬,梦天使与己兰,曰:“余为伯倏。余,而祖也,以是为而子。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既而文公见之,与之兰而御之。辞曰:“妾不才,幸而有子,将不信,敢征兰乎?”公曰:“诺。”生穆公,名之曰兰。……穆公有疾,曰:“兰死,吾其死乎,吾所以生也。”刈兰而卒。
——《左传·宣公三年》
当我上楼梯时又突然想起这段文字。我看见你们在海里钓鱼后来又在沙滩上避雨。我也不知道这段文字与你们或我或鱼之间的联系。近来我总是胡思乱想,连做梦都在读类似的古籍。如果那年夏天真的去趟西藏,也许我现在会有一个清澈的思想,可以看见目前乱影的潭底。我看见你们,想像着紧紧偎在一起的样子,像一对蝶,不沉重地应付着天象的变化。我记得楼下的园草里也有蝶在飞。黑翅上有荧光的斑点,高贵、典雅但华丽。我从小就担心它们那么轻快迅捷地徘徊于花丛会不会碰伤翅膀。这样的事至今也不曾亲见。因为它们的翅膀本身就是花瓣。花睡着了,它们才开始飞,像一个飘逸的思想。不过这海边沙滩常见的蝴蝶除了黑色的,其它大都也是黑色的,我很奇怪这热带的阳光不会烧伤它们。还记得在蜈支洲岛我们看见过的黑蝴蝶吗?
在礁石之间是一些水和蝴蝶。
海如此轻盈,一个膨胀空壳的底部,
也是表面。
那些蝴蝶飞起来了。
从礁石飞出来,又栖于它的表面。
礁石已是一个如此轻盈的空壳,
浪花溅出了它的表面。
海是这块礁石,但更深的夜已升起来了。
从海里升起来,又栖息于它的表面。
是啊,夜已来临。我们把剥皮鱼切成二指宽的鱼片,洗好生虾,调好酱油和芥菜,还将煮成一锅清汤,再放进姜片。备上洁净的西洋菜、小白菜、青葱。别忘了用小碟盛蒜泥和小金桔。还加盐——从这海里提炼的严肃的晶体。吃剩的鱼骨架,是鱼的灵魂?这是别人说的。但你今天却发明另外的烹饪法:把沙滩上拾得的拇指大小的细白卵石放在清水煮沸至水干,再将卵石转盛于桌上搪瓷碗,立即向里面倒入辣椒、姜、蒜等混合的红油,以浮出白石二成为宜,最后将薄鱼片、生芹也一并迅捷加入滋滋燥响的红油与白石中即可食。你戏称这道菜为:“归来煮白石。”我默念着:“涧底束荆薪……”我已走到了楼梯尽头,我敲漆成灰色的门,它塌了下来。我坐上沙发,沙发陷成了沙坑。我打开电视,里面正是海水涨潮。有一只船如我们钓鱼用过的,船上海鸥可掬。
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
——《列子·黄帝篇》
我关了电视,它也塌成一堆沙。我拧开莲篷浴头,里面也流出白色的沙。整座楼是一座沙堡。我想到我也是一个沙砌的人或玩偶。我用沙来洗涤皮肤让它更光滑细腻。我跑到楼梯间,仿佛一失足,我漏了下去,是沙。我欢呼着。
那楼梯只不过是一条长长的海岸线。
是这个椭圆的小岛的海岸线。
如果从我失足的地方一直向前走下去,
我会被发现又回到了这里。
蒋浩,诗人,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恐惧的断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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