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白天遇见黑暗
作者:夏 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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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协助保健站的护士参加了对死难矿工家属的护理工作,我们被护士指挥着东奔西走,去给家属取饭,取衣物,在那些远道而来奔丧的年轻和年老的女人哭泣哀嚎的时候要看紧她们,不让她们因为悲伤过度而背过气。我们在保健站的楼梯来回奔跑,偶尔我会看到L,我们没有分在一个组。我看到他自始至终恍惚的神情。他的生父也是死于矿井事故,我能理解,L到保健站的同时也在打开他的记忆之门,他无法逃遁地会重睹他的内心创伤。
我也要重睹我内心的隐痛。
几年以后,我的工头指配我到北山盘去的时候,我感觉头脑有血猛冲到头顶。
我说:那个地方我不去,我不适应在那里工作。
工头说:不适应?不适应没关系,我可以改造你让你适应。
那天我没有拒绝工头的安排。我领好矿灯临时改变路线,往北山的盘区走。
我坐罐下井。步行二个小时才到工作的地带。那是一个位于老古塘的废弃多年的硐室,我听有窑工说:这个硐室当年在瓦斯爆炸的时候堆满了从工作面抢救出来的死去的人。有人说经常会听到里边有鬼哭的声音。终年在矿井劳作的人会对矿井有不一样的阐释。比如灵魂、鬼、神。那些常年穿行在黑暗中的人们会想象并相信一些神异的东西。我不相信,但我还是很畏惧。我走进废弃的硐室的时候,头皮一直是麻的。我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我想在这个地方我不能睡觉,因为人在进入睡眠的时候,就等于为心魂敞开了一扇门,我畏惧在我入睡的时候被恐惧的东西侵入到内心里。
但不睡觉我能做什么呢?我不能阅读,虽然我是揣着书下来的,但是我不想看。我怕我亮着矿灯专心看书的时候,我的周围会吸引和聚集起百年矿井里的无形的生命。我不相信世间会有鬼,但我相信天地之间会有无形的生命。我觉得黑暗会储存这些生命。我也不敢放声歌唱,歌唱会让我更加恐惧,坐在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你发出的声音会是一个异数。我害怕我的声音会吸引和聚集那些永在黑暗的生命。
我不敢睡觉,在十二个小时之内我一直在跟睡眠作战。我只能用意志和毅力抗衡。我让自己在睡眠来临的时候保持清醒和警惕。我告诉自己不能睡去,睡去的人被我看成是失守的城池,被河流淹没的坝堤,被摧毁的堡垒。我一定要让自己醒着。但醒着的头脑就是有意识的头脑,我需要看管住自己头脑中浮现的意识。
有一些意识我会遏制,用理智的力量剿灭。比如对鬼的形象的想象。这种想象会加剧我的恐惧。我不能有。还有对死亡的记忆,对血腥的记忆,对暴力的记忆,此刻都会被我清除出意识的疆域。我渴望有光明的事物,善美的事物出来,我希望有能够安抚慰籍我的力量来统领我心灵和意识的领地。我没有信仰,但那时我虔心祈祷。我真心渴望天地之间有伟大而慈悲的圣灵,我希望她能眷顾我,垂爱我,给我光明安详和温暖的生活。
在北山盘区的工作给我一种训练,那就是彻底的反抗精神和出走的决心意志。所有的力量都在推动我。我这样一个生性内向、敏感而脆弱的孩子活生生被塑造成一个愤怒青年。
L来信说:我们到北京去吧。
他说:我姐姐替我在铁路上找了一份工,我们赚钱去北京。北京是一个有王法的城市。
他的话让我的心里发亮。我说好。我们到北京去。
那时对于外省人来说,作为一国首都的北京是一个象征。在外省人的遥想中,作为一个国家的首都的秩序和文明的形态成为外省人丈量生活的一个尺度。贫困之处的人看它是福地;蒙受不公正的人看它是正义;黑暗之中的人看它是光亮。对我们而言,它是梦想之城。
我和L的理想开始变成同一体。我们怀有同一个愿望,就是离开我们的生活之地,到一个有王法的城市生活。就像我天性中对明亮光线的眷念,对清洁空气的向往,对清明景色的憧憬一样,我渴望自己能够生活在一个有律法、有公平、有正义的城市,我想那是一个人应该享有的基本的生活,也是人应该获得的基本权利。
虽然我还是要走进矿井做工,但是梦想就像我们头顶的星光,照耀和引领着我。有梦想在,我就心有定力。我不再怕围困我的黑暗和劳役,不再怕笼罩我的艰辛和困苦。我开始练习出走,我训练自己不服从的能力,适应动荡的能力以及自我拯救的能力。我寻找各种可能性,以使自己离弃艰苦的劳役,离开生活之地。
能出走那时被我看成是一种幸福。
它让我行动而且具备力量。出走,意味着离开的能力。那些横陈在你生存之地的腐败、不义、暴力不能再覆盖你,那些悬置在你头顶的奴役、强权、独裁的力量开始对你无能为力。你不仅可以逃离,而且还能够拒绝和反抗,那时候能出走对我是值得额手称庆的事。
一个月以后,我和L,我们各自揣着一个月挣到的工钱,向着北京出发。
我们被列车载着,从外省一座凋敝荒凉的矿区奔赴北京的时候,我觉得我是走在离弃黑暗奔赴光明的道路。虽然前路难测,但列车开动的时候,我望着窗外,心里萦绕着欧仁·鲍迪埃献给无产阶级的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那时候在一个和平的年代我突然深悟革命的意义,坐上列车出走的时候我们就像一支为自己的命运揭竿而起的起义军。
L带着他心爱的口琴,在列车向着北京奔驰的时候,他对着窗外吹着那首《国际歌》。
出走的过程也是我们的梦想和激情经受检验的过程。
内心的激情就是在黑暗中燃动的火焰,我们保持着那团火焰的热度和能量。
到了北京,到了我们梦想之城。但是在走出火车站的时候,我发现像我们这样背井离乡寻找梦想生活的人有千百万,那些在我们身边如同潮水一样汹涌的人,他们目光迷离,神情茫然。他们像沙砾消失在沙滩一样消失在城市中。
但是我让自己相信他们,让自己内心坚定。每一个为自己命运而出走的人,每一个为自己境遇而奋斗的人都被我看成是同志。我克服着自己在见到那些潮水般涌动的人群时内心升起的悲凉,决然地开始自己的漂流之旅。
那时候我体验着解放的感觉。出走和漂流让我体验解放的过程,那些在我身体和内心的锁链正在被打开。
夏榆,记者,作家,现居北京。曾在本刊发表随笔《失踪的生活》、《悲伤的耳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