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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6期

水随天去

作者:郭文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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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都进卧室了,又出来,把脸贴到父亲的脸上说,知道村里人怎么说你吗?父亲问怎么说?母亲说傻B一个,然后迅速地逃离父亲。不想父亲丝毫没有恼怒,反而了然于胸地一笑,就像我们班主任平时看着我们恶作剧对我们笑一样。
  由此看来,钱对父亲是多么重要。但了解父亲的人都知道,父亲的心里没有钱。
  一天晚饭后,母亲给父亲说他们单位分了一个副高指标,让父亲托关系给她们领导说一下。父亲说有什么说的,轮到你就评,轮不到就别评,说什么。母亲说如果评上副高,一年就是将近四千元。父亲说四千元很重要吗?母亲说你是说四千元不重要?父亲说说它重要就重要,不重要就不重要。知道四千元是个什么概念吗?是一次感冒,一次阑尾炎,一次失火,一次被盗。母亲说纯粹是混账逻辑。父亲说你就操心给学生把课上好就行了,别再整天钱呀钱的。老祖先早就说过,平为福。如果平顺,我们的那几个工资足够花了。如果我不嫖风,你不养汉,没有灾,没有病,儿子出息,日子太平,就我们现在的工资,我都觉得花不完了。母亲说嗨,你吹牛真不怕把鼻子吹歪,把牙吹掉,把嘴吹豁。就你那几个瘦钱儿,还敢说够花了。如果不是碰上本大娘,如果换了别人,你怕连给人家买化妆品的钱都不够,还敢说够花了。父亲说是啊,我也说的是这个道理啊,就是我命大啊,好老婆就是钱啊,就是职称啊。好儿子也同样,老人不是说过么,养下儿子比我强,要他银钱做什么,养下儿子不如我,要他银钱又做什么。母亲说就你臭词多。父亲说这可是真理啊。假如你的儿子比你厉害,他会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假如你的儿子是个败家子,即便是你存下百万千万,他也会一晚上给你挥霍完。你说是不是这么一个理儿?母亲说如果儿子考上大学呢?如果儿子要出国留学呢?儿子总不能自己先给自己把学费挣好再去上大学吧?父亲说刘飞不是考上大学了吗,任利敏不是考上大学了吗,他们的父亲又出了多少钱呢?母亲说你的儿子能比上人家刘飞?能比上人家任利敏(刘飞和任利敏是省上的文理科状元,学费被所招的大学免掉,另外当地政府还给他们奖励了几万元)?也不瞧瞧自己。父亲说,那可不一定,我的儿子咋了?今年不是考上初中了吗?不是给你把一万元插班费省下了吗?一万元,不就是一级职称吗?既然今年能给我把一万元省下,谁说他就不会将来给我把几万元省下?父亲说这话时,嗓门特别大,我知道他是要我百分之二百地听见。母亲说那好吧,你就等着儿子给你把几万元省下吧,从今天起,我可是有几个花几个。父亲说对啊,就应该是这样啊,人挣钱就是花的,你也别太抠了,也买些高档衣服,也买些高档化妆品,再不要往脸上涂石膏(父亲一直把母亲的低档化妆品叫石膏)了,再不要为了一分钱和小摊小贩讨价还价了。
  父亲这样说母亲,并不是说他就有多少“派”。但我不得不承认,父亲有些特别。
  在他工作的那个机关大院里,谁不知道父亲是个土起来能够土得掉渣的土老帽,洋起来能够洋得让人胃里直泛酸的酷仔。有时候,父亲会把祖母从老家带来的棉袄、棉裤、棉鞋穿到单位上去,配以稻草一样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纯粹一个农民;有时候父亲又会西装革履,风衣领带,白脸净面,俨然一个特派员;更多的时候,父亲则是一身深蓝色休闲服,没有一点特别之处。
  写到这里,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黄书包。随着这个黄书包的到来,一个平时再枯燥不过的父亲多少有了一些诗意。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这个小城第一个背黄书包上班的人。别人肯定十分羡慕,但在当时当地的商场是无法找到那种黄书包的。因为父亲的那个黄书包是当年他考上大学时一个同学送他的。父亲一直没有舍得用,一直保存着。只是不时在母亲不在家时,把它拿出来看看(这是我的猜测)。一次被我碰到了,父亲很有意思地看了我一眼,一脸的甜蜜,然后用一个现在市面上同样找不到的上面绣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手帕把它重新包好,放进柜子。不知为何,有一天,父亲终于把它拿出来,每天背着它去上班、上街、会友、转书店,参加一些文学活动,去他兼职的大学上课。想想,一个略带忧郁的诗人模样的中年男子,背着印有“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黄书包有心没肝地在大街上闲庭信步,在校园里款款而行,走进教室,走进会场,黄书包里装着一本杂志,因为书包小,半截杂志就露在外面,人们看不到杂志的全名,只看见露在外面的“人民”二字。想想,那该是多么酷啊。谁能保证父亲的这一佩饰不会让一些感情丰富的女同胞怦然心动?说不定还有不少女孩子因此喜欢上父亲,狂热地给父亲写过情诗呢。真是难说。
  那时的父亲是多么好啊。
  但是很快那书包就从父亲的肩膀上消失了。有人说是因为这个城市里有了第二个背黄书包的人,有人说可能是父亲不慎丢失了,当然还有许多带有攻击性的说法。对此,我都没有多大兴趣,我所关心的是,父亲为什么要把一个保存了多少年的可能是一个“信物”的东西拿出来实用?
  我相信,每一个有良知的人,看了以上的文字,没有谁不会认为母亲是一个有着非凡承受能力的人,事实上也是一个十分可怜的人。这些记忆来自我的小学和初中,那时我还不知道主动地帮母亲做一些事,整个家务都压在母亲一个人身上不说,她还要戴着父亲打制的一个个镣铐跳舞。但事情仅止于此,也还罢了。事实上这么多年已经过来了,母亲之所以没有和父亲分开过,说明她内心深处已经接受了这个“冷血动物”。但是母亲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那个地步。
  事情变糟是在我上高一那年。父亲先是辞去了几所大学的客座教授,继而拒绝了几家杂志社专栏作家的约请,不再在公开场合出头露面,娱乐场合更是避之惟恐不及,一有时间就回老家。在城里的日子,除过应付上班,就是整天呆在家里听音乐。不是贝多芬,也不是舒曼,更不是柴可夫斯基,而是《挂金锁》和《月儿高》一类。把传呼送人,把手机送人,家里电话根本不接,有人一打电话,父亲就给我摇手,强烈地示意他不在,包括那些让别人垂涎三尺的当红美女作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有一段时间,父亲给母亲建议把电话停机算了。母亲不同意。但从此我家的电话明显少了起来。一天,母亲回来,气冲冲地冲到电话旁边,拿起电话就看,才发现电话接头在外面。母亲就质问这是谁干的。我说发那么大火干嘛,不是我就是我父亲,而我显然没有干,那还能有谁。母亲就什么话都不说,嘭地一声关上卧室门,再也不出来。其实这一秘密我早就发现了。父亲常常趁母亲不注意把电话线拔掉。而我则等父亲走开又悄悄地把电话线接上。这次疏忽了。母亲的声音慢慢从卧室里出来,由低到高,从小到大,最后变为声讨。父亲书房里的音乐也随之从小到大,从低到高。母亲气得出来把书房门踢了两脚,然后进厨房做饭。父亲为什么就这么害怕电话呢?
  从此,我们家里的怪事就一天天多起来。
  一个星期天,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起床,只见父亲在阳台上嗬嗬地叫着,兴奋像花一样在他身上怒放,口里不停地说,这才是音乐,这才是真正的音乐。一看外面,才知是下雪了。真是难得,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大的雪了。这天的雪有一种霸道的温柔,悄无声息而又惊心动魄,用一种向下的姿势把整个世界揽进怀里,把人心熨平,把世界熨平。
  就在这天,父亲把录音机和磁带装进一个纸箱子里。我知道他又要准备送人了。但凡他不喜欢的东西,他都是这样打进纸箱子里,带回老家,或者在适当的时候送给亲戚朋友。比如那些当年他视之为宝贝的书,比如那些收藏。我担心终有一天,他也会把他自己这样打进纸箱送人。我说怎么,又要送人?那就送给本人吧。父亲说全是垃圾你要它做甚。我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把音乐老师对几位乐圣的评价搬出来驳斥父亲。父亲说那是你们音乐老师不懂音乐。我说这就奇了,音乐老师不懂音乐,这真是奇了。父亲说不要迷信老师嘛。我说不信老师再信谁?父亲说要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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