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飞越夏威夷
作者:张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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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12月10日,也就是在珍珠港事件纪念日之后的第二天,我们从波音公司接第五架B-738客机飞回祖国,经停的第一站便是夏威夷。
从西雅图飞至夏威夷的方位,与当年日本海军奔袭珍珠港的方位大体上一致。那一天也是天气晴朗,薄云曦日,当我从空中看到那个似曾相识的港湾时,尘封的记忆便一下子呈现在眼前。
珍珠港内空空如也,平静而从容。这就是六十一年前那个锚泊着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的珍珠港吗?这就是六十一年前那个战火纷飞风起云涌的珍珠港吗?
八十年代中期,我到海军学院学习海军航空兵合成突击指挥,因为珍珠港战役是海军航空兵合成突击专业的经典战例,有十几门主要课程都从不同角度选择了日本海军偷袭珍珠港之战进行案例分析,所以在那两年的时间里,我几乎天天在教科书上、屏幕上、地图作业上面对着珍珠港。
白色的浪花依然簇拥着太平洋中这个翡翠般的小岛,而上个世纪的战争风云却不知躲在哪棵椰树的背后修成了正果。
当年的珍珠港对于我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我绝不曾料到在十几年之后能有机会踏上这个神秘的港湾,面对着象征太平洋战争开始与结束的那两艘战列舰。
当年停靠在福特岛的“亚历山大号”战列舰,好像是在日本海军的第二波攻击中沉没的。二战结束后,人们在沉没的“亚历山大号”舰体的海面上,修建了一座白色的凹型的纪念馆,两相交叉,恰好结构成一个十字架。站在纪念馆可以俯看到沉没的舰体,据说凹型代表着耻辱,而那个奇特的十字架则是为那些依然坚守在战位上的阵亡者所创作的墓志铭。这就是太平洋战争中以美国太平洋舰队惨遭袭击的悲剧而肇始的开幕。
与沉没的“亚历山大号”战列舰并列的是象征着盟军胜利的飘浮着的“密苏里号”战列舰。1945年9月2日,日本在停泊于东京湾的这艘军舰上签字投降,这就是以日本军阀的覆没而结束的谢幕。
现在,偌大的珍珠港差不多只剩下了这象征“开始”与“结束”的默然相向。也许,一座空城更能引发游人的想象。
在这一浮一沉的永恒对话里,珍珠港便撇下了这蓝色的沉静。
在这一头一尾的战争定格中,历史便平添了几许沉思。
“亚历山大号”战列舰的铁锚就悬挂在珍珠港纪念馆的门口,把这本该伴随着母体沉没于海底的锚链陈列于斯,一定是想昭示些什么。它要告诉人们什么呢?
阴谋与警惕是永恒的话题,我相信悬挂在这里的铁锚所昭示的绝不仅仅是这些。也许它只是让我们特别注意离此不远处的“亚历山大号”与“密苏里号”——那个永无休止的开始与结束的箴言,那个言犹未尽的关于开始与结束的哲理命题思考。
开始的箴言是什么呢?也许开始就是当年日本海军错误的战略判断与成功的战役突击的悖论,也恰恰是这个悖论加速了他们的灭亡。正是策划了偷袭珍珠港的那个指挥官,在战前曾忧心忡忡地说起美国的工厂如何强盛。难道战争的成败与企业有什么关系吗?这个问题停留在我的记忆里已有很多年,直到这次我站在波音公司巨大的厂房中,看着令人惊叹的工作场面,看着各种型号的波音客机在高科技的流程中羽化成蝶,我才找到了些许答案。在整个工业化进程中,整体企业经营管理水平的高低可能与国力成正比。在工业化时代,企业已成为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主要发祥地。翻开代表着工业文明结晶的西方管理学,你会发现,仅美国学者就占据多半席位。至太平洋战争爆发时,现代管理科学的形成与发展在美国已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这种深层次的差距,也许并不是一两次偷袭取巧就能抹平的。
结束的箴言又是什么呢?也许就是正确的价值选择与战役规划选择的思考。真理与正义的选择将获得上苍的垂青,而规划的得失利弊不过是价值选择的表现形式,即使曲折,即使出师不利,一如眼前浮沉比肩的这两艘战列舰所昭示的这一切。当年的日本偷袭者并不缺乏凶猛和顽强,但他们既没有对手所拥有的强大工业根基,更缺乏对手那种反侵略和反极权的普世道义,败局从一开始就差不多已经注定,只是他们自己茫然无知。其实,企业的经营管理又何尝不是如此?企业战略与项目管理是“道”与“术”在企业管理中的主要具象表现,一个成功的企业肯定是正确的价值选择与正确的战役规划的统一体,再加之奋不顾身地躬行实践,就有可能创造奇迹。商场如战场,没有不顾一切地奔赴目标的勇气,没有一种替天行道式的担当,没有一种利在天下的奉献,没有真正能够打动人心的期许,一个企业纵有一时的扩张,恐怕也将很难获得胜利之神最终的垂青。
我站在福特岛的彼岸,看着“密苏里号”和“亚历山大号”的上空浮云翻卷,像是雅典娜之神把开始与结束的那道哲理命题的答案一页一页地悠然掀过。
我想起在偷袭珍珠港战役之前,美日军方都面临的观念之争:海军是战列舰主战还是航空母舰主战?日本海军得益于一些将领在观念上的突破,使用航空兵偷袭珍珠港成功,但恰恰败于在珍珠港幸免于难的那三艘美军航母的攻击。事情就是这样,看似有些宿命的偶然背后常常隐藏着必然,错过机会之后常常就面临低谷,等于把制胜的机会拱手相让。事实胜于雄辩,在残酷的战争面前,在血与火的洗礼之后,美日海军都渐次完成了关于海军主战舰的观念变革,同样上演了一出以航空母舰为主角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活剧。工业化这个魔瓶所不断释放出来的那些精灵,确实是并不以人们的好恶为转移的,它将改变人们的生活,将开始与结束变幻成永无休止的轮回与创新,直到有一天人们成为那个魔瓶的主人。在这之前,人们还得随时更新观念,以应付那个魔瓶所不时释放出来的精灵。
我想起在历史的画卷所留存的珍珠港之战中,美日海军在血与火中的惨烈对抗。无论是偷袭者不顾一切的空中突击,还是仓皇应战者在被动中无所畏惧的地面反击,都让人们隐约看到了两种文化所构成的精神依托,因为他们与死亡牵手而行,无法想象缺乏终极归宿的以死相搏。真诚与执着所构成的信仰,是每个民族走向现代化最重要的精神资源与精神依托,是胜利的灵魂支柱。失去灵魂支柱无法面对战场与商场,也将失去一切方法与技巧。
我想起珍珠港战役与企业经营管理的一系列类比。仔细想来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战略选择、专项规划、指挥控制、文化建设都一般无二。而企业的经营管理则更具个案性与实践性,随时朝贺成功,也随时接纳失败。从这个意义上说,企业界有无数个珍珠港战役与太平洋战场,有无数个开始与结束,一如比肩浮沉的这两艘战列舰。
当我走出珍珠港纪念馆时,一群鸽子迎面飞来,有一只竟然落在了门口悬挂着的“亚历山大号”的铁锚上。看着鸽子昂首挺胸的神态,我猛然发现,夏威夷的鸽子居然具有一副鹰的神态。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当年珍珠港的战争风云,把原本象征着和平的鸽子蜕变为像鹰一样的猛禽,时而逡巡,时而远眺,像是在这游客如云的昔日军港固守着警觉的精灵。不知为什么,它让我忽然想起古代军事家孙子说过的那句话:“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这不正是企业家梦寐以求的“领先半步,进入无竞争领域”吗?想到这里,我恍然大悟,在夏威夷,也许这原本象征和平的鸽子正是那道开始与结束的哲理命题的公然阐释者,有理由高傲,也有理由叹息。
我满怀感恩的心情,离开了珍珠港,走入夏威夷迷人的暮色中,我要感谢那些让我跨入海军学院的长者,是他们让我有机会进入了一个神奇的殿堂,从一个特定的视角,学习了系统的分析与判断。我也要感谢那些让我踏上珍珠港的朋友,是他们让我有机会接续上十几年前的合成突击课时,完成了一次有始有终的积蓄与顿悟,从而勾勒出我在下一阶段的工作思路与实施方案。
晚上,接待者安排我们边用自助餐边观看夏威夷歌舞。趁着表演还没有开始,我与同行的几位朋友到餐台去取食物。排队取食物的客人很多,而且大多是白天在珍珠港看到的那些日本游客。只见他们很规矩地排队,很认真地取食,那做派一下子让我联想起偷袭珍珠港的日本海军,长途奔袭,探囊取物。面对这有些滑稽的情景,我无法哑然失笑,生出几多感叹: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民族,野蛮与文明,强健与虚弱不可思议地扭合在一起,匪夷所思。
洋溢着阳光与海风的夏威夷歌舞演出开始了,我看到那些日本游客彬彬有礼地看着演出,却大都面无表情,不禁心生疑问,如此正襟危坐地面对着清风中的夜晚,他们到珍珠港来寻找什么?
也许来寻找那曾经发生过的辉煌——尽管那辉煌过于短暂而久远。也许来寻找那曾经得到过的胜利——尽管那场胜利与失利的转换过于突然。也许来寻找“道”与“术”的真正思辩——尽管他们一直“道”不离口,“术”不离手。也许来寻找对于珍珠港的切实解读——尽管误读与忘却珍珠港的并不止他们一家。即便是半个多世纪以前那场战争的胜利者,当年强盛一时的苏联,如今安在?还有眼下强势独大的美国,能否避免今后的衰落之途?
他们是否也需要与这些日本游客一起来寻找那已经沉入海底的开始与结束?以此来面对新世纪那每一天都扑面而来的结束与开始?
不得而知。
倒是一曲由四位坐在伴奏席上边弹边唱的乐手演唱的男声四重唱,让我感受到了夏威夷式的浪漫与清新,那略显慵倦的序曲和声唱得舒缓而优美,在夜色中飘荡,让人觉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也许这歌声才是生活中最值得珍贵的东西,来得久远,留存也久远。至于那一番刻意安排的对话,开始也好,结束也罢,无论是多么壮观的杀伐,也许在夏威夷式的和声看来都不过是一场表演,一场近在咫尺的莫名其妙的表演。无论是陶醉于开始时的成功,还是沉湎于结束后的胜利,只要是无道妄为,最终必然还是将铩羽而归。真理毕竟是真理,并不因为你曾经的向背而有所偏颇。
在诗意的夏威夷式和声中,我仍然忘不掉那翻滚着粼粼波光的珍珠港,以及那在涛声中细语着的关于开始与结束的绵绵低语。
明天,我们将取道马祖罗群岛和塞班岛飞回祖国。
张江明,作家、公司经理,现居广州。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黄昏起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