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重新妖娆(小说)
作者:向 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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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胡海是没有条件和理由的,我只希望我的爱像山谷里的鸟鸣能有起伏的回音。但是胡海始终流浪在我的外围,不定期地杳无音讯。
蓝乔问我“倒霉”和“糟糕”的区别是什么,我说甲爱着乙,乙爱着丙,丙爱着甲,一生不能自拔。这种情形叫倒霉;甲和丙都爱着乙,乙和甲结婚之后,才发现丙是最适合自己最值得自己爱的人。这种情形叫糟糕。
正当我们讨论我们俩有没有和这两种情形沾边时,一位不速之客来了。我打开门,他蓬头垢面地站在门口,肩上扛着一只大箱子。
这是蓝乔第一次见胡海,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阴阳怪气地说:呵,蒲志高来了。这句话出自电影《江姐》,因为胡海也是穿着西装扛着皮箱。
胡海冲着蓝乔一笑并没有说话。
接着他就旁若无人地把我连推带拥到阳台上。他双臂箍紧我开始吻我。这段时间很长,我几乎闭过气去。
等我喘过气来,蓝乔已经离开了。半夜她打来电话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情形了。这种情形叫“没救”,老房子着火,死孩子掉井里没救了。
胡海打开皮箱,拿出一只阿尔巴斯山羊的羊角挂在了墙上。还有一团没有加工过的羊绒,让我做文胸的内衬,透气性好。最后他从一个精巧的盒子里拿出了一件饰物。胡海说:我衷心地赠送你一只挖耳勺!这只挖耳勺是用羊腿上的一只细长的骨头磨制成的,一边是耳勺状,另一边打制了一个鼻眼,用秋香绿的丝线结成穗儿,中间的部分不规则地装饰了玳瑁。
胡海说,头发盘起时可用作簪子,需要时做挖耳勺。
我把这只挖耳勺拿在手里把玩着。我想胡海这次去的肯定是鄂尔多斯高原。他从来不说他要去哪里,我也从来不问。胡海的灵魂是一个流浪者,他停下来,相当于一只陀螺变成一块木头疙瘩,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我不能驾驭他,不能依赖他,也不能追随他。他就是他,我就是我,柴就是柴,火就是火,离得太近彼此就成了灰烬。但是我爱他,为了爱他我得一个人用心地活着。在他不知去向的每个夜晚里,我都跪在他的名字里祈祷他的平安,哪怕他永远不再回来,我永远等待。我只希望他平安地活着——野兽不要伤害他,风雪不要吹打他,沼泽不要吞没他,病毒不要感染他,只要他平平安安地和我活在一个世界上。
我凝视着他,无语凝咽。
他要教我游泳,我迟疑着,我理解他的意思。因为我怕水,他要我征服最可怕的东西。
我们来到了海边,这是一个风平浪静的秋天。他先让我盯着海水看,寻找置身于大海的感觉。又给我讲了一个非常陈旧的故事:一个人落入水中拼命挣扎呼救,等别人把他救起后,他才发现水其实只到他的脐部。这是学游泳的人应该知道的最基本的道理,那就是不可紧张。只要你放松四肢,平衡身体,均匀地呼吸,你就可以漂在水面上,在水中你是沧海一粟……他开始驮着我向大海走,向大海的深处游,我伏在他的背上时而在水中时而在水面。正当我在大海和蓝天之间心驰神游的时候,他像一条鱼一样从我的身体下溜走,我的心一沉就栽了下去。我像一条落水狗一样挣扎,充满了死亡来临时的恐惧。我呛一口水升出海面,见他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只要他伸一下胳膊我就能抓住他。我再呛一口水升出海面,他仍然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无动于衷。我想起沧海一粟,我精疲力竭,我开始绝望,我打算放弃,放弃我所有的拥有和忧伤,我停止了挣扎。
——就这样我漂了起来,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感觉他靠近了我,他的气息缠绕住了我。我开始眼泪汹涌,脸部的肌肉变了形,我的长发海藻一样向四面八方延伸……
接着我发现我怀孕了。他在我身体的中心发芽了。我不能告诉他这个石破天惊的秘密,如果因为我们的枕头上要多出一个脑袋我们就必须结合,对我们俩都太委屈。我只能到一个远远的地方把他(她)生出来,我坚信每一个子宫都应该是合法的。
我知道我得离开了。尽管惠特曼说“我给你我的手我给你比黄金还宝贵的我的爱”,但是爱到上天入地走投无路时,不是姬别霸王就是霸王别姬。我不辞而别了,我做不到像徐志摩描写的那样低下我“睡莲”一样的头对他说“莎扬那拉”。
就这样我走了,离开这个城市时,天上下着流星雨。我像一匹母狼嗥叫着他的名字。
也许他会来找我,在空楼前黯然神伤。也许他再没有来,这对于一个已经离开的人不重要了。
一路上我自作多情地为他写下这样华丽矫情的句子:
有一种男人并不伟岸高大。如果你是鱼,他就可以是海水;如果你是海水,他就可以是帆船;如果你是帆船,他就可以是顺风。
尽管相逢是在一个冬季,尽管北方所有所有的植物不再葱绿。
在我突然消失的日子里,黑夜来得那么早,太阳升起得那么迟。你不要刻意等我,你不要让我成为晚秋的一颗苹果树带着累累的牵挂,独独对你流不出清泪。在你躲风避雨的那只娇小的树冠下,不要喊我的名字,不然满树的绿叶会怆然落下,在你的肩头上泣不成声。
没有我的日子里,哪一只小鸟在你的耳后低语浅唱;哪一缕清风缘上你的颈项为你流泻似水的目光;哪一只红酥小手为你斟茶倒酒;哪一条柔曼春藤紧紧缠绕在你的身上……
我不得不放弃焐在我手心里的一枚种子,我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哪一片土地能承受你的质朴和凝重,哪一片阳光能合成你的丰沛和精致。我知道这一松手放走的是一生一世呵!
翌日清晨,我发现手心里所有的道路都被雨水冲断——
然后我又把这些华丽的句子撕碎,让它飘扬在风里。
坐在远方,仿佛新拔了一颗牙,空空荡荡的疼痛。用不了多久,一只小小的喙会啄破我的身体破壳而出。他(她)也许还会重复我的故事,重新妖娆。
向春,作家,现居兰州。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身体补丁》、《鸡蛋放在哪只鞋子里》及小说集《跌入红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