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关于敬畏自然
作者:于 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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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洋最近发生的可怕海啸使人类再次意识到在伟大的人类后面,还有他无法预测战胜的东西。世界并没有被搞清楚,被控制住,没有被搞定。爱因斯坦早就明白这一点,当这位物理学巨人抵达物理学终端的时候,发现藏在那里对他挤眉弄眼的是一个叫作“不可知”的幽灵,他依然在途中,黑暗依旧。但爱因斯坦被忽略了,他仅仅被视为人类的胜利之一,而忽略了他只是过程之一。
印度洋海啸使我们重新回到古代世界的黑暗中,“道发自然”,世界在根本的方面并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在印度洋沿岸,过去多年来,人们已经散布了无数最后的、终极的、不朽的神话,人们用无数的科学理论、技术手段、财富和事实向那些游客和居民保证,一个不朽的王国已经被设计并建立起来,无数的水坝、钢混建筑、塑料、玻璃、公路、堤坝、水库、别墅、度假区、美国式的生活模式、“最后之人”(福山)的极乐海滩……以及电视台好莱坞式的华丽镜头中的种种宣传,已经令人们相信,一切都在依据人类的意志转移,并且不可逆转,历史“只有一个终点”,人的胜利辉煌无比,未来不过是当下的无限累积而已,只有更好,不会更糟。一切都已经解剖、测量、分类、理解、估价完毕,一切都已经搞定,哦,历史已经终结。
海啸就像一只巨手忽然掀掉了白色的餐桌布,不朽的生活天堂只是一张餐桌而已。顷刻之间,十万之众,以及他们在一秒钟前还沉浸其中的不朽王国已经烟消云散。人们赤身露体,重新开始思考: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何处去。历史并不能终结历史。终结历史的在历史之外。
海啸铺天盖地而来,那是一个复活的时刻。我们的意志一直在把大地视为一具可以依据我们的理解随便解剖、定义的尸体。我们把上帝想象成一个具体的对象,我们想象的复活只是某个死去千年的男人忽然从裹尸布里面爬出来的闹剧而已。而这才是复活,瞬间,我们关于未来和幸福以及财富、社会制度等等的许诺瞬间消失,在海洋的可怕咆哮中,人类重新被抛回古代的黑暗。中国最伟大的思想家老子说过,天地不仁。天地并不根据文明的价值许诺来运转世界,在未来或者过去的一切历史中,天地无德,大地并非人类独享。“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复活,意味着一切重来,重新开始,一切都不算了。
敬畏自然并非迷信,而是意识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印度洋海啸令人类再次意识到自己西西弗斯式的命运,我们的一切努力无非是把巨石推向山顶,最后它还是要滚下来,那就是复活。一切关于终点、结局、大团圆、最后的某某的许诺都是虚妄的,最后滚下来的是那个巨石。人类历史的意义在于过程,在于从山脚把巨石推向山顶的这个周而复始的过程,但我们总是忘记这一点,我们许诺各种必然的神话,我们试图依据某种图纸来一劳永逸地成功,我们吹嘘我们就是那个可以把巨石悬于山顶而不坠的终结者。历史被理解为规律、教条和必然性,可以预测并设计的,惟一的方向,朝着千年王国,孤注一掷。可是当海啸袭来,我们忽然发现那曾经无比肯定、甚至以血的代价换取的一切,那些千年王国中的神话是如此虚妄。
人类当然要创造自己的历史,但仅仅是人类的历史而已,而不是一切的历史。人类今天已经狂妄到以为自己可以创造一切历史,甚至大地的历史。海啸来袭,使这种虚妄的自大再次破产。印度洋沿岸在海啸之后将继续他们的生活,他们要重新把滚下来的石头推上去,只是推上去而已。什么时候滚下来,不知道。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二十世纪对此嗤之以鼻,尤其是在这个国家出现红卫兵之后,天不怕,地不怕,彻底唯物,无所畏惧。问题是,大人你可以不畏,圣人之言你可以怀疑,但天命可不管你畏还是不畏,海啸才不管你怕还是不怕,是小人还是君子,是迷信还是科学。
畏天命,敬畏自然,并不是无所作为,并不是反对科学,而是反对科学独裁。天命就是不可知。敬畏自然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永远不会大权在握,不会行政,如果你通过环保什么的去敬畏自然,你已经不是“道发自然”,只是以权宜之计对付权宜之计而已。但敬畏自然还是要谈的,算是一种迷信或者诗性大发吧。起码在吾国它有助于一种弱势舆论,有助于人们敬畏之心的重建,有助于记忆的保持,有助于人们认真地想想自己的传统,那五千年真的只是在“吃人”?人是什么,只有理性启蒙、文艺复兴的“人”才是人?“道法自然”的人就是“非人”?尼采以降的西方思想不是已经在“上帝之死”到“人之死”的思想进程中质疑着“人”的合法性了吗?福柯为什么要跑到光辉澡堂去用自己的身体表达对无法摆脱的科学逻辑理性世界的彻底绝望呢?我们时代有一个最大的政治正确,无论左派右派,都承认它的合法性,那就是一切正确都来自西方,非此即彼,非左即右。西方就是科学,在这方面,我们思维方式真的是非常原始。当科学被神化为无所不能的上帝的时候,科学恰恰是非理性的,而道法自然,却理智得多。难道不是吗,在科学的旗号下,我们干了多少非理性的疯狂的事情?“文革”不也是号称用的是科学理论么?别担心,关于敬畏自然的嗡嗡只是有助于像一只土鸡阻挡高速列车的钢轮那样,渺小地遏制一下那种冷血的“我死后,管它洪水滔天”的时代风气,在那冷血巨人的火炬眼球上戳个小小的梗。
你要修建水坝,那就是一个水坝,你已经把巨石推上了山,你不要同时把巨石推上山,又信誓旦旦说什么这石头永远掉不下来。
于坚,诗人,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于坚集》(五卷)、诗集《于坚的诗》、随笔集《棕皮手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