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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5年第3期

老乡(小说)

作者:郑午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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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扶住翠儿。她的哪一个部位都肥厚而溜滑。领她回到住处后,我就要找出不久前有人塞进我的门缝的一张治安告示给她看,如果她还能睁大眼睛看明白的话。那张告示毫不含糊地说:傍晚七点到凌晨七点属案发高峰时间,西莞镇多个拐角都是高危地段。歹徒在路边抢劫,手法五花八门。单身女人往往是遇袭目标……我还要补充警告翠儿,作案人与受害人大都是外来人口,我亲眼见过一个女人当街被抓获。所以,只身在街头瞎闯的翠儿,无论在哪一个意义上都会是警方盯防的对象。尽管这个喧闹的夜晚一派祥和,从酒店到我的住处楼下,一路上安然无事。最后的小岔子出在翠儿自己,东倒西歪的她在楼道上开始无缘无故地哭泣起来,我腾出手开门的一刹那,她干脆跌坐在地上,拒绝起来了。
  我的耐心还没有完全耗尽。找那一纸告示再费了我一点工夫,我找不到这张唬人的告示。这段时间翠儿一直瘫倒在地上,她真的醉了,口里还念念有词。我听不清她哭诉些什么,念来念去她都是几个简单的句子。我将她弄到卧室,躺倒在床上的她还拒绝松开攀在我的脖子上的手。我挣脱开来,找一只塑料垃圾桶,移放在她的床头,准备她呕吐。这个恼人的夜晚暂时还不会终结,下一个曲目翠儿是唱歌。歌声骤起,她同时挣扎着坐了起来,只差手舞足蹈了。换一个时间,换一种心境,我要说,我的老乡翠儿的独唱真的还不赖,上句虽然不接下句,韵味却很是悠长。我和她早在童年时就听熟过她爹曾经唱的那种曲调,有着与西莞镇街头随处都在播放的流行曲完全不一样的风味。翠儿的爹唱民谣,老人家还藏有一根陈年竹筒,不知道那叫不叫渔鼓。更早些年头,这种简陋的竹筒大概是走江湖的卖艺人随身带着的乐器,翠儿她爹用它来自娱自乐。那一年,在翠儿出嫁的那个早晨,兴冲冲的她爹也要在满堂街邻和接亲的朱迪一干人面前唱上几句,老人家显然喝多了,非唱不可,唱到一半停下手中的竹筒,声言让各位宾客等一等,他要去茅坑小便一下,却又呆在街檐下原地不动,像是改变了主意,接着再唱了起来。朱迪始终不知道其中的秘密。乐呵呵的街邻随后起哄将醉醺醺的老人家推进了里屋。老人家的民谣唱得不错,错的是他当街在裤子里撒下一泡尿,一时在我的老家小镇传为笑谈,从此翠儿她爹——淳厚的街邻并没有将他当老怪物——自己将自己当成了老怪物,滴酒不沾,落落寡合。翠儿这一唱,我想她也该是记起了她死去的老父亲。夜已经渐深。亢奋的翠儿终于喑哑下来。我只能悄无声响地走出房间,而此前墙角处她那只提包一直在我的视线中。
  
  翠儿直截了当地解释了我的满脑子疑团:为什么她不一次性地从银行柜台提款,非要用信用卡每天提一次,提银行柜员机允许的最高限额?“噢,我愿意这么提,怎么着?”
  两天前我脱口而出,怀疑她杀死了那个香港货柜车司机时,翠儿也是这种镇定神态。清晨起来的她还带着昨夜的宿醉,脸色茫然。我愿意设身处地替她想,借住在我这里的她整天百无聊赖,打不成麻将,也许将每天去一次银行当成了消遣。但愿是这样,翠儿。白天我仍然要去足浴城,我在那里打杂。正如我只肯说打杂,而不想说得更细,这并不见得我一定在掩盖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当然,如果照十多年前我们的老家小镇的旧风习来衡量,无论是她,还是我,都已经走得够远了)。
  午饭晚饭我都在足浴城吃快餐。短短半里左右的路,我不回住处。刘米娜,听口音应该是扬州人而她坚持说自己是安徽人的刘米娜(我猜她的名字也未必是本名),是我的同事。我们互相很有些好感,吃快餐的时候总凑在一块。其它时间刘米娜比谁都要忙碌,我知道还有客人很多次半夜里约过她。有趣的是她却经常摆出一副监督我的架势。晚饭过后不到半小时,刘米娜表情古怪地又来了,透露说前台来了一位客人,点名找13号,也就是我。
  我有预感来客是翠儿。果然是翠儿。我想她一定有急事缠身,因而半开玩笑地说,她大概不是来洗脚的。“哦,不洗脚,”翠儿回答,“就按摩按摩吧。”我将她领进房间,不用指点,她已经动作熟练地侧身上床,平躺在我的眼皮底下了。
  我觉得翠儿简直是胡闹。隔墙有耳,我压低声音,抱怨她不该跑到这里来乱花钱。“我要一个钟,你就当我是普普通通什么客人好了。给我一杯茶,对啦,先放一旁,现在来吧。”翠儿摆开了客人的谱。刘米娜这时推门进来了,很礼貌地征求客人的意见,是否介意与另一位男客人共用这个房间。“噢,我介意。”翠儿说,“我付两个床位的钱,不要来打扰。”
  刘米娜一走,灯光暗弱的房间里只剩下翠儿和我了。我拿过来一块白床巾,盖在翠儿身上,然后从头脸到脚尖,给她一揉一按。我想这在从前,在我们的老家小镇偶尔闹出这种丑事,至少偷偷摸摸的一对当事人一定自觉很风雅。如今在广东,却是丑也不丑,风雅也不风雅了,我们按商业规则操作。早年的翠儿和我还算得上是两小无猜,我不记得她出嫁前的那一两年,我是不是朦朦胧胧地对邻家大姐翠儿的身体有过一点想入非非。也许瞎想过。在老家,一个嫁出去的邻家姑娘往后也就如同陌路人。只有在广东,我们才会有这种相聚。广东还改变了翠儿的身体,我一揉一按,碰触的尽是她在广东增重的一身赘肉,翻过来覆过去的翠儿都不见早年的模样了。按摩床上,翠儿几次变得举止反常,握住我的手,停放在她的心窝间。当年的我朦朦胧胧地瞎想过的也许就是这么回事。一个钟的预定时间已到,实际上我有权拖延几分钟,足浴城可以不另外向客人收费。我拖延了几分钟,然后告诉翠儿,她买完单后先回我的住处,等着我十一二点左右下班回家。我已经暗示得很明白了。
  “为什么不现在走?”翠儿一跃而起,下了按摩床。
  我微笑着面对翠儿。我不能说,在足浴城我接一个客人才能赚一份提成,那太过份。我只是坚持要到下班时间我才收工。
  “现在走,”翠儿不容分说起来,“你这个夜班的工钱由我付——”
  “别胡闹,翠儿。”
  我无法拒绝翠儿,可我选择在她提出这个未免荒唐的条件后,立即让步。翠儿走在前头,我磨蹭一阵,故意落后几步。刘米娜跟她的客人出走时,也经常落后这几步。如今我的一举一动都隐约可见自己的职业特征,这不是我的本意。出足浴城门口时,一帮人在那里打架。我赶上前去,攥紧了翠儿的手。打架的一方是门口那两个保安崽,寻衅的另一方纠集了不下十余人,几天前他们就在足浴城小闹过一场,现在又闹大了。闷声不响的这伙人挥舞着棍棒冲过保安的门岗,开始砸足浴城的玻璃。挨打的一个保安在嚷嚷着呼叫110,要找警察。我拉着翠儿快速离开了现场。事不关己,我们走我们的好了。
  路上我趁机向翠儿转述了那张找不着的治安告示的内容,刚才这一幕恰好可算是实证。暗影中我看不清她的反应,回到住处,灯光下翠儿的脸色并不坏,她明显未受惊扰。我们立即拥抱在一起。翠儿更主动些。十几年前我跟屁虫似的跟在她身后,那时候她会不会同样有过朦朦胧胧的一闪念,我不知道。哼哼唧唧的翠儿最后一次紧紧地抓住我,与此同时,小眼睛朱迪呆在深圳哪一个老乡家里,也许正瞪着眼睛茫然无计——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让我自己小吃了一惊。客厅外有人在敲门。我不理睬。什么人在这个时候乱敲乱叫,敲错了门的这个人随后就会转身离去。我等待着。但敲门声却不依不饶地更加急促起来。
  “朱迪找上门来了,翠儿。”
  “不,不是朱迪。”
  翠儿瘫软在床上,不完全像是高潮过后的身体反应,而且她很肯定找上门来的不是朱迪。慌乱中我已经穿上衣服,到了客厅。打开门,透过门缝,我看到涌进来的是一大群制服吓人的警察,他们是真正的警察。
  
  我的老乡翠儿卷入的是一桩杀人血案。一个香港人(不是香港货柜车司机)和他的情妇、他们的女儿在深圳合家遇害。洗劫这一家子的凶徒是我熟悉的几个老乡(我拨打过他们的电话,全部关机或停机)。遇害的那位情妇一度是翠儿整日混在麻将桌上的牌友。现在我也因为包庇涉案人翠儿收审在看守所,相信不久就该放出去。总有一天,我还会遇上小眼睛朱迪。我要代翠儿转告他,案发后的翠儿之所以回避跟他见面,只是不想连累自己的丈夫二进宫。说到连累,我至今琢磨不透的一点是,几个涉案人究竟是谁连累了谁,他们都互为老乡。如今我对老乡已是厌倦之极。不过,我进看守所第一天能够免掉一顿例行的痛打,倒是意外而侥幸。当时我大呼小叫,牢头听出了我的口音,喝止住一帮动手的在押犯人——牢头也是我的老乡。
  
  郑午然,作家,现居北京。曾在本刊发表小说《小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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