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小棒棒(小说)
作者:金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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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棒棒是乡下来的农民工,来的时候十四岁,现在也不过十五岁了而已。小棒棒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还小,发育不好的身体,显得头有点不成比例的大,而额头下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黑大眼睛,也时常露出怯怯的神情——毕竟这座城市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陌生得仿佛是一座华丽而冰冷的城堡,他不过是城堡里偶然进入的一只蚂蚁,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茫然得很。
此刻小棒棒就茫然地看着刚驶进市场的一辆小型汽车,突然惊醒似的奔跑起来,跑动的人很多,都是手里拿着棒棒的人,这些人在重庆城里,叫作棒棒军。
小棒棒跑到还没有停稳的车旁,跟着缓慢行驶的车,用手扶着车门,紧紧地。可他还是被那些强壮的人挤开了,小棒棒勉强地跟着,脸色焦急起来。
车门开了,一个男人跳下来,很粗声大气地指着自己面前的几个人:“你!你!还有你!把东西搬下来!轻点儿哈!弄坏了你们赔不起哦!”然后对其他人不再理睬。小棒棒并不甘心,他奋力地向前冲着,奋力地扬着头和上半身,挥舞着手和手中的棒棒,并且叫着:“老板儿!老板儿!”希望引起那个男人的注意,而得到一份活做。“老板儿!”小棒棒又叫,“还有没得啥子要搬的嘛?”
“没得了!没得了!”
小棒棒失望地离开小货车,继续在市场里没有目的地转悠。这里是他主要的活动范围,一个常年人声鼎沸的地方,菜架上滴着水的新鲜蔬菜、鱼缸里拥挤的翻着白肚皮的各种鱼类、簸箕里有着甜腻香味的油亮的糖炒栗子、冒着白气的上面点着一个红枣的发糕、插在稻草捆上的用苹果和各种水果做的冰糖葫芦,满地的污水和烂菜叶子腐烂在一起,发酵出刺鼻的味道,人们高声地吆喝,摩托车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不时有高声的咒骂。
重庆的冬天异常地冰冷,湿漉漉的,到处都是雾一样的水汽,小棒棒把一张塑料薄膜披在身上,用来遮挡那水雾样的细雨,头上戴的帽子却已经开始滴水了,慢慢地,从他眼前一点点滴落。
小棒棒看到了前面的一个女人,脚边放着一个大的袋子,袋子里面已经放了许多的东西。小棒棒跑了过去,对着正在高声还价的女人说:“阿姨!要提菜吗?”
女人头也不回,高声地说:“八角!不能再多了,你这样的菜,别人都卖七角!”
“阿姨!要提菜吗?”
女人不耐烦地回头呵斥了一句:“提啥子嘛提!没看到老子忙得很那!嗦得很!滚开!”
小棒棒悻悻地走开了,他已经习惯这样的态度,仿佛他卑微得如同一条乞食的狗。他也早已明白,他不属于这里,他的家不在这里。而他何尝不想回家,连做梦都想。想妹妹,妹妹还在读书,他们说好的,无论如何,妹妹一定要坚持读书,妹妹边读书,边照顾已经不能自理的父亲,母亲两年前就离开家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但小棒棒坚信母亲会回来,回来的时候,他希望这个家已经变得富有轻松,那样母亲就不会时常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哭,也不会再歇斯底里地骂下不了床的父亲了。
“棒棒!”
小棒棒惊醒过来,慌张地应着:“唉!来了!”
叫他的是个女人,小棒棒带着满脸希望的笑容迎了上去,说:“阿姨,拿啥子?”
女人四十来岁,有些胖了。有些胖的女人迟疑地看着小棒棒,这明明就是个孩子,瘦小的身子,小小的脸上一双大而漆黑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让这个孩子显得更加柔弱,甚至让人觉得怜惜。女人怀疑地问:“你拿得动不?”
“拿得动!拿得动!阿姨!你说嘛!拿啥子嘛?”小棒棒的笑容更加灿烂了,甚至开始动手解棒棒上的绳子。
“那,就这两箱东西。”女人指了指面前的两个箱子,大概是两箱水果吧,“好多钱?”
“阿姨你看着给吧。”小棒棒乖巧地说。
“那走嘛!”
小棒棒用绳子把箱子固定了,挑着,跟在女人身后,一颠一颠地走,路上,不时地看两旁高的楼。他一直想知道,父亲是从哪栋高楼的工地上摔下来的?他恨这些冰冷的没有生命的庞大家伙,它们夺走了他的幸福,还有他一家人的幸福。
女人的家远,走了十几分钟,爬了八楼,到门口后,女人没有让他进屋,那么干净的地板,他那沾满污水的脚怎么能进去呢?
小棒棒站在门口,看见屋里豪华得金碧辉煌,木的地板,大的窗帘,沙发都赶上他睡觉的床大了。小棒棒意识到了自己的肮脏和褴褛,站在门口感觉自卑和手足无措。
女人出来了,手里拿着五块钱,他接了,喘息未定地说:“谢谢阿姨!”
女人又给了他几件旧衣服,毛衣,还有外套,都是好好的,只是样式过时了而已,但在小棒棒眼里,已经十分的漂亮。小棒棒接了,感激得想哭,直问:“阿姨!还有啥子要我帮做的吗?阿姨,还有啥子事吗?”
女人说:“没得了。”就把门关了。
小棒棒在楼道里边走,边看着那几件衣服,是好东西呢!这件毛衣肯定很暖和,给爸爸穿上,就不那么冷了;还有这软软的外套,爸爸在床上刚好穿;这件厚外套穿着搬东西太可惜,但爸爸也穿不了,那就回家的时候自己穿,也让大家看看,他在外面是挣钱的。这件红的毛衣,多漂亮!妹妹穿着一定很漂亮,这红色能把妹妹白的皮肤衬得更白,黑的眼睛显得更水灵,还有这女式的西装领外套,给妈妈留着,妈妈回来以后,他要送给妈妈,这是他给妈妈的礼物……他笑着,不觉笑出了声。
“棒棒儿!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哦!”
一声喝问,把小棒棒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见一个戴红袖套的老人站在了自己面前,神色庄严。
“八楼的那个阿姨给的。”小棒棒有些慌了,说。
“走呢,带我去看看呢。”老人说,并且暗地里做好架势,准备好回应小棒棒的武力。
可是小棒棒很配合,安静地去了八楼,安静地按了门铃,安静地等着两个人的对质,安静地闪烁着眼睛里有些凄迷和胆怯的光。老人并不打算同情他,城里的农民太多了,许多偷盗案都是农民做的。当然小棒棒还是顺利地离开了,那个女人为他做了证明,但他还是忍不住地眼眶潮湿,觉着屈辱。
可这是正常的,他想,他不属于这里,他只是个棒棒,是个农民工,这里的人防备他,似乎是能够理解的,况且还是有人对他这样的好,这些衣服就说明了这点。于是他有了些些的释然。
他去一个报摊要了个袋子,大袋子,把这些衣服放了进去,这样他就好回菜市场继续接“业务”了。
细小的雨还在雾一样下着,冷得很,他把领子再拉紧一点,缩了身子,然后把袋子系紧了,不能让雨水把衣服打湿了,那都是多好的衣服!
“棒棒!”他听到街对面的叫声。
“唉!来了!”他回答着,开始小跑。当他看见附近的几个棒棒已经奔跑起来时,他加快了自己的速度,他感觉到耳边呼啸的风声,感觉到雨点以更快的速度打在自己脸上,生生的疼,薄薄的塑料薄膜飞扬着离开了他的身体,在风里悠悠地飘扬,最后他听到一声刺耳的刹车声……
他跌出去了很远,他低头看自己的手里,那包东西还在,那女式的西装领衣服还在,爸爸能穿的毛衣还在,那红红的毛衣还在,而那红色竟然染红了自己的身体,和身下的道路,他突然感到光线强烈得刺眼,并伴随着虚浮的晕眩,强光中,他看到了妹妹穿着这红的毛衣,微笑着说,哥,这衣服真漂亮!
虚无和黑暗如厚重的潮水,无声地袭来,小棒棒迎着那黑暗,微微地笑了……
他的身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是个小棒棒!”
“怕是个小偷哦!你看那么多衣服,是不是到哪个屋里去偷了东西出来哦!”
“那么小就出来做坏事!这些有人生没人教的家伙!”
十五年前的那个小村庄里,小棒棒还强健的父亲举着刚出生的小棒棒,哈哈地笑着,说:“我的小富强!我的儿子唉……”
金子,作家,现居南宁。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时间灰烬》、《月光下的单人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