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推荐与研讨
作者:韩少功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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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触微痛的叙事
洪治纲
生活里总是充满了很多难以言说的东西。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与其说是某种玄秘命运的隐喻,还不如说是一种现实伦理的遮蔽——它使日常生活的表象秩序不断受到颠覆的同时,却在人们的内心深处留下了坚实的记忆。这些记忆,往往受制于现实伦理的羁绊而成为一种永远的秘密,无人可以解读,也无人能够分享。读严敬的小说,我就强烈地感受到,他对这种隐秘而坚实的记忆充满了好奇之心,并常常执迷于其中,在一种轻触微痛的叙事话语中,缓缓地道出了它那繁复而杂糅的存在图景。
严敬的小说通常会摆出一副“探寻真相”的架势。其实,“探寻真相”并不是他的叙事目标,他也探寻不了什么真相,他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解决叙述的推动力,使叙事能够在某种“真相”的期待中保持一种应有的张力。《到三江喝茶》中的叙述者“我”与老关,总是在三江镇的大小茶摊上反复相遇,而其中的话题都是围绕着一位叫许小洁的女孩,叙事的目标似乎就是为了探析许小洁的情感际遇和内心真相。《五月初夏的晚风》中的“我”在同乡朋友李芒遭遇车祸身亡之后,根据李芒手机里最后三个电话的信息,同样也开始了一种类似于“真相探寻”的行动。但是,无论是许小洁的真实情感,还是李芒的死前情形,叙述者都没有打探出来,一切真相,依然尘封于人物的内心,或随人物而远去。
这不是叙述者的无能,也不是严敬故意耍弄的叙事花招。在这两篇小说中,严敬其实早已明白,真相只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存在,或者是人物内心深处无奈而又感伤的精神苦旅。严敬所要努力的,就是要让叙事在逼近那些幕后真相的过程中,呈现出人物为掩饰真相而进行的艰辛努力。《到三江喝茶》里的许小洁作为一个到海南岛寻找生活的大陆妹,在欲望横流的现实中,她一方面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体面的伦理生活,维持着一个正常人的生存尊严与价值观,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受到利益的驱动和欲望的胁迫,与阿星等人进行一些肉体上的交易,甚至成为整天牵着羊公四处游荡的老头老关的地下情人。许小洁当然明白,隐秘的肉体交易和地下情人的身份都是不道德的,因此她需要一个客观身份的掩饰——哪怕仅仅是一个卖彩票的,也同样可以保护她那岌岌可危的体面和尊严。《五月初夏的晚风》里的李芒,作为一个连家都不舍得回去的养殖场打工仔,一个极少进城的“小气”的男人,忽然在初夏的一天告假进城了。他为什么必须进城?或者说进城去干什么?他在遥远的北方家乡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妻子,有一个七岁的儿子,那么,在这个异地他方,是什么驱动了他断然请假进城?叙述者“我”试图通过李芒手机里最后的三个来电探寻一些蛛丝马迹,结果真相仍然不得而知。李芒的进城以及遭遇车祸而死,于是成了一个永恒的谜团。
值得注意的是,严敬在这两篇小说中都成功地运用了一种游离性的叙事手法,即,他并不想给人物以明确的价值定位,而只是想展示人物的那种难以言说的生存际遇。因此,在叙事策略上,他都选择了第三者的旁观性视角,而将主人公推到被审视和探测的地位中,不让他们拥有自我表达的机会。譬如,在《到三江喝茶》里,无论是阿星,还是老关,他们与许小洁之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作者只是动用了人物单方面的自我诉说,而主人公许小洁却一直处于不表白、不确认的状态。这使得整个小说中有关许小洁的情感定位始终处于不确定的状态。同样,《五月初夏的晚风》里的李芒从一开始就处于沉默,他究竟受到一个什么人的电话的遥控而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死亡?是一次不宜声张的秘密约会?这一切都因为李芒的死而无法求证。但是,作者的叙述却始终带着极大的倾向性——沉默寡言、耐劳质朴的李芒,俭朴节约、赚钱持家的李芒,不久前却买了一部崭新的手机,接着他又进城,而进城的目的显然是为了与某人相约,而这个相约的人却因为种种原因频频地使用公用电话与李芒联系……这一系列反常规的暧昧性话语,不断地将李芒的进城与死亡推向了欲望化的隐秘之境。特别是在小说的最后,叙述者“我”在叙及自己与潘珊的约会感受时,曾这样说:“像所有的男人一样,我怀念和她的第一次约会,那时,我怀着焦渴、急切的心情在城市里穿梭,在一步步地接近我的目标。”这种一语双关的叙述,无疑更加突出地折射了李芒内心深处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感际遇。对一般人来说,许小洁是否真的卖身,李芒是否真的与异性约会,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叙述者通过他的视角轻轻地触及到了人物最脆弱的心灵部位,他的话语像麦芒一样,已经扎到了人物的内心痛处——这种似与不似的非确定性,正是我们体会人性存在的一个审美空间。
在这种非确定性的叙事策略中,作者还动用了某种象征式的叙事方式,试图为小说增添一些隐喻性的道具。像《到三江喝茶》中的那只黑羊公,《五月初夏的晚风》中的麦子,都仿佛为人物内在的精神空间提供了某些拓展的机会,但是,在我看来,这些拓展还是稍嫌僵硬。那只终日陪伴于老关身边并且喜喝珍珠奶茶的种羊,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是老关张扬某种欲望热情的借口,或者说是他显示自己生物本能“与众不同”的一个标签,至于这个标签能否真正地促动他去寻找情人,以及与他寻找情人之间,很难构成潜在的精神关联。也就是说,这只种羊在老关与许小洁之间,并不能形成紧密的精神呼应,缺乏必要的逻辑勾连,这也意味着它的隐喻性作用值得怀疑。同样,《五月初夏的晚风》中,有关李芒与麦子的情感叙述虽然十分浓郁,人物的情感与麦子的成熟之间也形成了十分丰沛的交流空间,以至于出现了“麦就像女人啊,被许多热烈的眼光一看,就熟得更快,香得更快。心急的男人,总忍不住拔出一支麦穗放在掌心里揉搓”之类的叙述,并最终在麦地里赢得了妻子梁湘,但是,这只是为了充实李芒过去的情感取向,只是展示了李芒与土地、庄稼之间的亲密关系,并不能给他后来的进城以及死亡建立有效的精神通道。因此,有关这些麦子的叙事细节,尽管是小说中一个颇具审美质感的亮点,但作者似乎还没能有效地整合到小说的有机结构之中而成为一种更为丰厚的隐喻载体。
其实,对一般作家来说,这种过度“隐喻化”的叙事话语也会常常出现。就像一个刚刚出师的木匠,当他做好了一把椅子或一张桌子,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在某些部位弄些十分惹眼的雕花之类,以便让人家“看起来”更有美感。但是,当他经过长久的历练而成为真正的老木匠师傅时,他肯定不会玩这些了,即使要玩,他也会玩得浑然一体。因此,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严敬还有自己的拓展空间。他既然能够以一种“轻触微痛”的方式,漫不经心地打开那些难以言说的生命状态,也完全有能力将各种隐喻在小说中玩得浑然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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