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70,创建于2011-3-26*/ var cpro_id = 'u424256';

首页 -> 2005年第5期

别梦依稀咒逝川

作者:野 夫

字体: 【


  
  十五
  
  没有离别,也许就没有老李惟一留下的这几十封信。如果处在今天这个电讯发达的时代,大抵也不会残余下这些文字。假使连文字都消散于岁月的风暴中,有谁又能证明他曾在此浊世小驻。
  我们在各自的故乡等待着命运的发落。老李回到了建始三里坝的香树湾,那是一个我至今陌生的所在,他又像一个农民一样为他父兄扛起了锄头。夜里,在昏暗的灯下,他写了给我的第一封信。他在信中说——
  “我家里分得薄田数亩,有点忙不过来,恰值我待业回家,能不以一次等劳动力顶上去乎?这几天汗流如雨,算是大力改造世界观了……在教育局的座谈会上,如同填自愿格式一样,我要求下乡教初中,只是不想回三里。看来局里可能满足我的请求。将来的事,谁也难以预料,我求得清净则心安无恙了。临行前夕,王新勇老师说过两句话:‘你有点骨气,很好,也要现实一点。’句一也。‘终身大事不能置之不顾,到人间来一场不易。’前一句有点朦胧,次日就明朗了,后一句很恳切,我不会不感动……
  “女同学中不少人多久以来认为我怪诞,因为我对女同学一直太冷。我知道自己不易被人理解,所以不责怪她们。我取的态度是尊重她们的大多数,但尊重毕竟与亲昵有别。存在决定意识。我希望她们能原谅我。我说的这个原谅,最好莫过于忘记。忘记,才能使我心安理得(我累极了,写字手抖,高水平加悠悠摇晃,书法甚佳,见赏。)”
  我收到老李的信总是即复的,当时写了些什么,至今却是茫然。现在坐在异乡的灯前,抚看着二十三年前故人的手书,薄薄的笺纸像一篇枯叶,墨色也日渐黯淡如我们已逝的青春,心中真是百感交集啊。
  
  十六
  
  1980年代初,社会突然开始重视大学生了——尤其教育口,十分缺人。但那时教师待遇低,“文革”形成的社会地位也低,因此我们都不愿当臭老九。我们班的官家子弟特多,各挟背景,都想留校,真正有才的也不好留了,大家一视同仁——全部分去当老师。一个月后,基本都各就各位,只有老李在建始还没着落。
  穷人最需要工作,老李隔三岔五跑到县教育局去打听,总说让他再等待。这个毫无关系也毫无“追求”的老实人,他不知道命运又将如何作弄他。最后,局长亲自找他谈话——你的档案被组织部调过去了,你到县委去工作,好好干。这个对所有人皆可谓喜出望外的消息,对老李却如重雷轰顶。他久久沉默,然后乞求不去,甚至潸然欲泪。所有人皆不解——这个去处意味着踏上仕途啊,多少人借此改变个人和家族命运。但老李却真诚地拒斥这一高就。局长自然不敢得罪县衙,他也不能辞职——那年月要工资养家啊。老李只好怏怏赴任,当夜给我一信,结句谓——“写到这里,烟已抽完三支。这时刻雨已经住了。昨天晚上揩湿的手帕就搁在我身边的洗脸架上,我把剩下的泪水通通咽下,这就去洗那手帕。”
  我分到了县教研室,马上参与全区先进教师表彰会的材料班子,然后驱车于山路上,然后像惊险电影一样翻了下去。我醒来时,看见万科长空空荡荡的头颅对着我的血眼,脑浆溅了我一身……
  我只能仰卧于床两月。老李说来看我,后又来信说走到恩施,却又搭便车回去了。以后我才知,他到恩施车站排队买去利川的票,排到窗口,才发现钱包被人偷了。无奈,他只好又回去了。古人说——雪夜访戴,兴至而往,兴尽而归,何必见戴。老李正是这样的高致。
  
  十七
  
  先转录老李在我养伤时的一封信,大家也好看看他的文笔和思考——
  
  十二月七日书抵,今八时半取阅。为我弟转危为安幸之,乃不顾左右而速答。
  贵恙车祸所致,且有伤于头颅者,吾意非忧思宜也。亦当静养,俗务不必强为,雅行应止适可。杯盏间事,他日复加,今请避之。笈中或有消闲珍本,间时而读,得一笑而后暂释之,不得苦索经卷奥旨。吾历好诗余,草赋数言以奉,意在助弟遣向日郁闷,敢烦即和之乎?弟少减痛楚,已就笔砚,吾以己之所好累弟矣,愧之愧之。
  又承问下界事,渠侬扰攘,间有入于耳膜而震动者,吾辨之非清,无所用心使然也。“风起云涌”之谓,或有过当。系之以绳,塞之以笼,渠侬奈何?……吾不准出某册,弟何处印行去?此“现法”较大批判倍有功勋,幸甚天下,天下幸甚,美哉现法也。或曰,书自有不可出者。试观之,前年似有滥出之势,性展览亦见于书市,今或稍减,官报斥之乎?官会批之乎?间有人出言辩人性兽性,言微而力弱,先排于末版之隅,后消迹矣。至于触我权势者,一文可受累牍斥,一书可受百会批。京师如是,我荆江两岸急趋奉之。《举手制止》为一靶,《父老兄弟》为一靶。“风起云涌”之谓,貌似矣。……或思之:士心不可辱,事之起伏,此一时彼一时也。尔汝戏言,至于洞口内,能不“皆叹惋,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乎?弟勉之,“不足与外人道也。”
  近者吾读俄国短篇小说,读郑板桥集,乃至读西厢新注。板桥集有深意,无粉饰。府祖出此老,人称一怪,吾不以为怪。先生若处今世,吾必师之。
  读书看戏,吾作贼为累犯矣。近日文牍倍增,吾昼夜加班不迭,乃至受小人督察,稍喘微息即遭白眼。吾三更拥衾静卧,仍“报答平生未展眉”,辗转达旦。瞑目既难,辄思劳碌间趣事。譬若劳模材料甲,上令细书典型事迹,吾即细书,上责之曰:又不是写小说……吾复概述,上责之曰:又不是填履历表。譬如材料乙,上令作简介,吾即书其事略,上责之曰:你难道连细节描写也没学过?吾欲改标题之简介二字,上责之曰:自作聪明,哼。思之至此,一笑。楼上某少妇不解笑谁,半途掷尿壶若抛砖,竟有金石声,急伏床捶壁,嗔曰“你也睡不着吗?好生听话何苦有这般折磨。”吾羞之,即磨牙呓语装睡,复思看书受责,看电影也受责,渐有睡意,却自垂泪,和泪入梦乡也。
  
  十八
  
  在我们对这个国家的改良还抱有几分希望的时候,老李则十分清醒地窥见了它的本质。1980年代是一个充满理想主义和浪漫情调的时代,是中国二十世纪惟一美好的一个年代。我在当时还算是一个积极向上的青年,有追求,但同时也弥漫着波西米亚精神。或者说,我还希望能通过一代代人的努力去改造这个国家,但老李则选择了放弃这种努力。根据中国的士人传统——有道则现,无道则隐——他因此选择一种隐的生活。但今天的社会要想过一种古人似的隐逸生活实则已不可能,他只能委屈自己暂“隐于朝”——在县衙做一个默默隐忍的小吏。
  可想而知,他的洁身自好,又如何能在那塘混水里同流合污。在县委办的一年,也许是老李精神最为苦闷的一年。他给我的每一通书信都在讲述他的愤怒和哀伤。他向上峰不断提出调离,但上面又确实舍不得这个笔杆子,他只能被扣为人质。他又不是个喜欢吵架的人,但他更不是个愿意妥协的人,他只好选择一种鲁迅所谓“跪着造反”的方式——他把调动申请不断复写,每隔一天便呈递一份上去,也不吵闹,他对我说——我早已烦了他们,现在只想他们也早点烦我就好了。最后,上峰果然就烦了,他们从政以来,还没见过如此不识时务的人,终于同意把他退回教育局。谁曾想,教育局也要会写各种官样文章的人,一见他这个县委办下来的,便又把他扣留在局里继续当枪手。他说这叫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教育局相比县委,对他而言,稍有改善,但根本问题在于老李不是一个坐机关的人。他第一反感写那些弄虚作假的文牍,第二极不愿意与周边小人虚情假意地应付。他的不苟世俗也使他难容于人,于是他只好还是重操故技——继续不断上交调动报告。一年半左右后,他被发到了长梁五中——他实际上想到更远的乡村小学,但局里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了。
  

[1] [2] [4]

http://www.520yuwen.com 提供 免费书籍报纸阅读。
var _bdhmProtocol = (("https:" == document.location.protocol) ? " https://" : " http://"); document.write(unescape("%3Cscript src='" + _bdhmProtocol + "hm.baidu.com/h.js%3Fa510abf00d75925ab4d2c11e0e8d89a4' type='text/javascript'%3E%3C/script%3E"));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